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秀才喜歡講古代聖賢發明的道理,軍人動輒用刀槍劍戟說話,處事方法截然不同,雞同鴨講,交流會有很大困難。那麼,當秀才中的佼佼者詩聖杜甫遇到兵中手握大權的將軍,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
杜甫一生,交遊廣泛,一班詩文朋友之外,也有不少朝廷官員,其中光是將軍,先後就有:高仙芝、某武衛將軍、李嗣業、何姓將軍、某魏姓將軍、哥舒翰、嚴武、花敬定、曹霸、王思禮、李光弼等。就是說,詩聖杜甫有過不少遇到將軍的經歷。因為時當亂世,杜甫對於將軍,多寄予厚望,懷有特殊的感情。晚年在夔州期間,因為「傷時盜賊未息」,作《八哀詩》,深情悼念八位賢臣舊友,其中將軍就有王思禮、李光弼、嚴武三位。總體而言,杜甫跟這些將軍的關係,是比較融洽的,杜甫在詩歌中曾不惜筆墨,對多位將軍加以真摯的頌揚。
何姓將軍和曹霸兩位,比較特殊,雖然都是將軍,但是杜甫跟他們交往的時候,他們的身份都已經改變了。何姓將軍已經退休,在有大花園的家中,過著悠閑的日子。初次陪好友鄭虔遊覽了這位將軍風景優美的大花園之後,杜甫在一首詩中說:「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後來重遊何家大花園,又有「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之句。可見,這位將軍解甲回家以後成了文藝愛好者,喜歡跟詩人文友來往。曹霸因為得罪玄宗,被削籍為庶人,從耍槍使棒的行家轉身成了畫馬的高手,變成了畫家。
某武衛將軍和某魏姓將軍,杜甫留下的是關於他們的輓詞,對他們的英勇事跡進行了謳歌,對他們的逝去表示了惋惜。
高仙芝是玄宗時期能征慣戰的馬上將軍,杜甫有機會見過他的戰馬,寫了一首《高都護驄馬行》。「五花散作雲滿身,萬里方看汗流血」,可見是汗血寶馬。這匹寶馬,飛奔如電,一般人根本不敢騎乘,「長安壯兒不敢騎,走過掣電傾城知」。此馬還曾立下過赫赫戰功,「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杜甫另有一首寫馬的詩,更加有名,《房兵曹胡馬》。「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是膾炙人口的名句。不過,馬的主人並非將軍,只是某州縣的兵曹參軍。
哥舒翰、王思禮、李光弼,可能是地位、年齡、性格等方面差距較大的緣故,杜甫跟他們的關係,敬重多過親切。杜甫關於他們的詩,莊嚴有餘,情趣不足。
嚴武跟杜甫是世交,小杜甫好幾歲,但嚴武官比杜甫做得大,他們的關係亦親亦友亦僚屬,比較複雜。好的時候,好的不得了,差的時候,嚴武差一點就殺了杜甫。杜甫有關嚴武的詩,數量比較多,情感、情緒比較複雜,需要細細品味。
杜甫跟將軍有關、最具「有理說不清」滋味的詩歌,是跟李嗣業、花敬定有關的兩首詩《陪李金吾花下飲》和《贈花卿》。詩如下:
勝地初相引,余行得自娛。
見輕吹鳥毳,隨意數花鬚。
細草稱偏坐,香醪懶再酤。
醉歸應犯夜,可怕李金吾。
——(《陪李金吾花下飲》)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贈花卿》)
李嗣業和花敬定,都是中唐時期著名的猛將。李嗣業膂力過人,善用陌刀,史書中有「當嗣業刀者,人馬俱碎」的記載,參與討平石國之戰時,被敵軍譽為「神通大將」。花敬定,是成都尹崔光遠的部將,杜甫《戲作花卿歌》有「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等句,可見這位花將軍是個相貌猙獰、作戰神勇的猛將。
詩聖杜甫,碰到這樣兩位猛將軍,言語交流顯然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是,杜甫跟他們的交情似乎又頗不一般,沒有辦法敬而遠之。因此,杜甫採取了寫委婉諷喻詩的辦法,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知他們。
對李嗣業,杜甫委婉地告訴他:「你不是一個好的東道主,我這次的酒沒有喝痛快。」請看:根據詩的內容,杜甫是客人,李嗣業是主人,但題目《陪李金吾花下飲》,卻說明杜甫並沒有得到客人應有的待遇,反而成了陪同角色;「勝地初相引」,言外之意是,有這樣風景佳勝之地,你竟然第一次帶我來,不夠意思;「余行得自娛」,因為李嗣業這個主人疏於照顧,杜甫只得獨自行走,自娛自樂;「見輕吹鳥毳,隨意數花鬚」,乍一看是寫景佳句,寫出了微觀世界的情趣,但仔細品味,分明能感覺到詩人百無聊賴的意緒;「細草稱偏坐」,字面意思,細軟的草地坐起來挺舒服,實際上,折射出宴席之簡陋;「香醪懶再酤」,酒是好酒,但是,無法多飲,原因可能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勸酒不夠慇勤,一個是客人興致不高;「醉歸應犯夜,可怕李金吾」,李嗣業當時官居金吾將軍,負責京城晝夜的警衛工作,醉酒夜歸是違法行為,李嗣業對自己肯定不會客氣。顯然,這位金吾將軍,不是合格的主人,不是理想的酒伴。當然,杜甫寫這首詩,並非要跟李嗣業絕交,他只是微諷他一下而已。
《贈花卿》一詩,歷來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一種是說諷刺花敬定在成都僭用天子之樂,另一種是說讚美成都歌曲之盛之美好。孰是孰非呢?我怕個人傾向於前者。如果杜甫只是一般性地讚美成都歌曲之妙,何必題曰《贈花卿》呢?跟猛將軍談音樂,不會有對牛彈琴之嫌嗎?反對諷刺說的學者,提出的論據主要有如下兩條:
一、史書中只說花敬定曾大掠東蜀,沒說他有僭越行為;
二、唐朝有宮廷樂師流落民間時演唱宮廷歌曲的現象,如杜甫《寄鄭(審)李(之芳)百韻詩》「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自注雲有「柏中丞宴,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劉禹錫《田順郎歌》「清歌不是世間音,玉殿常開君主心。唯有順郎全學得,一聲飛出九重深。」
第一條證據邏輯有問題,花敬定並非一流的歷史人物,史書關於他的記載並不詳盡,沒有記載的情況很多。再者,他僭用天子之樂,可能只有身邊的熟人知道,並未成為眾所周知之事。
第二條證據,也有漏洞。
一是,花敬定所僭用的天子音樂,不一定就是個別流落民間的梨園子弟獨唱宮廷歌曲那一種,而可能是更為宏大、莊嚴的樂隊演奏的禮儀音樂;
二是,宮廷樂師流落民間演唱宮廷歌曲,多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杜甫居成都時並不多見;
三是,即使當時已有流落民間的宮廷樂師演唱宮廷歌曲的現象,但是關心花敬定的杜甫,仍然不妨勸他慎用。
杜甫的兩首詩,寫得都夠委婉的,不知道兩位猛將軍讀懂了詩歌、讀懂了杜甫的心意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