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寫詩圖
杜甫幼年喪母,他的父親,兗州(今山東滋陽)司馬杜閑將童年的杜甫送到洛陽的姑媽(即杜閑的姐姐)家寄養。杜甫在姑媽家一直住到唐玄宗李隆基天寶元年(742)姑媽去世,此時他已屆而立之年。這位姑媽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具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長齋茹素,精通佛經,其父杜審言(即杜甫祖父,約645-708年)是初唐有名的詩人,官至膳部員外郎。杜甫在三十一歲時寫的《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說她:「爰自十載已還,默契一乘之理;絕葷血於禪味,混出處於度門。喻筏之文字不遺,開卷而音義皆達。」杜甫對這位於她有救命之恩的姑媽十分敬重。杜甫自幼體弱多病,四歲時,與姑媽親子同時罹疾,姑媽求醫於女巫(中國醫學本源於巫,故「翳」字從巫)女巫暗示:「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姑媽,「遂易(親)子之地(楹之東南隅)以安(杜甫)。」在她的精心護理下,杜甫痊癒了,而她的親子卻夭折了。杜甫長大後得知此事,感動得涕淚交流。姑媽臨終時,遺言:「可以褐衣斂君,起塔而葬。」杜甫在《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中,把姑媽比作《列女傳》裡魯義姑式的人物,評價極高,並說自己要「制服於斯,紀德於斯,刻石於斯。」以致當時一般人還誤以為杜甫是她的親子呢。
既然姑媽給杜甫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麼她的信佛,必然會使杜甫對佛教產生濃厚的興趣。加之姑媽的丈夫是濟王府錄事參軍,這樣的家庭算得上是一個官宦之家,經濟比一般百姓寬裕,家藏佛教典籍也比一般信士多些。杜甫在二十歲以前,「讀書破萬卷」、「群書萬卷常暗誦」,這「萬卷」中,自然包括家中隨處可見的佛教典籍。再者,杜甫在姑媽家居住的二十餘年,正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開元盛世」,佛教(尤其是禪宗)空前繁榮,洛陽有舉世聞名的龍門石窟和白馬寺,如此濃厚的佛教氛圍,對杜甫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縱觀杜甫的一生,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畢竟佔據了主導地位,這導致他成為我國歷史上政治性最強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
杜甫流傳至今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中,與佛教有關的約佔五十首左右,如杜甫早年所寫的《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
許生五臺賓,業白出石壁。
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
何階子方便,謬引為匹敵。
離索晚相逢,包蒙欣有擊。
敘述許生從淨土宗聖地五臺山石壁玄中寺來,自己本來修慧可(487-593)、僧璨(?-606)一系的楞伽禪法,受到許生的啟發而轉向蓮宗。
又如《別讚上人》:
我生苦飄蕩,何時有終報?
讚公釋門老,放逐來上國。
還為塵世嬰,頗帶憔悴色。
……
相看俱衰年,出處各努力。
詩中的「讚上人」、「讚公」是一位和尚,與杜甫關係很好。安史之亂時(756-757),杜甫成了叛軍的俘虜。至德二年(757)4月,讚公冒險為杜甫化裝,逃出長安,到渭南去投奔肅宗李亨。丞相房琯(697-763)當政時,他們都親近這位好談佛道的重臣。乾元元年(758),61歲的房琯被免相,貶為都汾州(今陝西彬縣)刺史。杜甫和讚公很同情他,作為左拾遺的杜甫曾上疏營救,結果被認為是房氏同黨,貶為華州(今陝西渭南)司功參軍,讚公則去了秦州(今甘肅天水)。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棄官攜家到了秦州,在此住了三月餘,生活上得到了讚公的很多關照,使患難中的杜甫銘感五內。分別時,他作了這首詩。
再如《望兜率寺》:
樹密當山逕,江深隔寺門。
霏霏雲氣動,閃閃浪花翻。
不復知天大,空餘見佛尊。
時應清盥罷,隨喜給孤園。」
翠雲深處的山逕,大江對面的寺門,把詩人的思想引入了幽靜的古剎。飄飄的白雲,閃閃的浪花,使詩人的思想脫離了人生的苦海。不復知天之大,而只見佛之尊。這是進入禪林妙境後,思想上擺脫了塵世煩惱後得到的一種滿足。幾乎寫於同時的《陪李梓州等四使君登惠義寺》,杜甫先是勸說四個地方官「誰能解金印?瀟灑共安禪。」繼而又自傷入道已晚:「遲暮身何得?登臨意惘然。」王右仲在《杜臆》中評此說:「公以作客之窮,真有學佛之想,故後詩屢及之。」
《山寺》云:
前佛不復辨,百身一莓苔。
雖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
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
描寫了山寺的荒涼凋敝,接著敘述了同游的梓州(今四川三臺)刺史章彞對這座古剎慷慨的施舍:「窮子失淨處,高人憂禍胎。」④結尾寫道:「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嬰孩。」
《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長律云:「囊虛把釵釧,米盡拆花鈿。錢囊裡空無一文,米袋裡空無一粒,只得典當妻子的釵釧、花鈿。「缺籬將棘拒,倒石賴籐纏。」荒涼潦倒的村居生活,使早衰多病,心境悲涼的杜甫決計出峽求禪,追求人生直理。他回憶青年時期傾心禪宗:
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
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
(「雙峰寺」指湖北黃梅東西山寺,「七祖禪」指以「東山法門」標榜的神秀一系的禪法)
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幄銓?
爐峰生轉眄,橘井尚高褰。
東走窮歸鶴,南征盡砧鳶。
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
顧愷丹青列,頭陀琬琰鐫。
眾香深黯黯,幾地肅芊芊。
勇猛為心極,清贏任體孱。
金篦空刮目,鏡像未離詮。
這節詩,詳述了「門求七祖禪」的詠懷之意,俞犀月在《杜詩鏡銓·卷十六》,中說:「世亂而不得中興之佐,故望於鄭(審)、李(之芳)之心甚切,垂老而將為出世之人,故皈曹溪之念特深。」誠哉斯言!當時杜甫已面臨垂暮飄零之窘境,可說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在思想的極度苦悶之中,他對佛學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濃厚興趣,把佛教教義當作支持自己的精神力量。「勇猛」一詞,出自《楞嚴經》:「發大勇猛,行諸一切難行法事。」杜甫借用此,顯然是表示自己決心克服體弱多病的困難,追求人生真理。「心極」即是精神抖擻的意思。至於「金篦空刮目」,出自《大般涅盤經》:「盲人為治目故選造詣良醫,是時良醫即以金篦抉其眼膜。」(金篦是治眼病用的似箭鏃的手術刀)。
杜甫在精熟《文選》的同時,博覽群書,閱讀了《楞嚴經》、《妙法蓮華經》、《金剛經》、《仁王般若波羅蜜經》、《大般涅盤經》、《維摩詰所說經》、《圓覺經》、《賢愚經》、《大唐西域記》等佛教典籍。汲取了佛學中的精華,採摘了佛典中五色斑斕的果實,融匯貫通,化而入詩。使自己的創作題材更加擴大,想像更為奇特,詞彙更為豐富,創造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奇葩,成為站在時代巔峰上的詩歌巨匠。無怪乎清代楊倫在《杜詩鏡銓·卷九》中說:「釋典道藏,觸處有故實供其驅使,故能盡態極妍,所謂讀破萬卷,下筆有神,良非虛語。」
如《謁文公上方》一詩,通篇用佛典禪語:
甫也南北人,蕪蔓少耘鋤。
久遭詩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
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
詩聖悟禪的結果,是把詩、酒、王侯、螻蟻都看破了。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此說:「詩有似偈處,為坡公(蘇東坡)佛門文字之祖。」浦氏認為,這一類猶如禪門機鋒的偈子似的詩,開了宋代禪理詩的先河。詩中有禪,作詩如作偈。至於《謁文公上方》中的「大珠脫玷翳,白月當空虛。」用的是佛經中「摩尼珠」的典故(詳下):「長者自布金」用的是佛經中「布金林」的典故(詳下)。蔣弱六評該詩說:「非讀破五千四十八卷,不能說出。」(見《杜詩鏡銓·卷九》)
肅寧上元元年(760)秋天,杜甫在成都草堂作了《賜蜀僧閭丘師兄》:
……
我住錦官城,兄居祗樹園。
……
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
漠漠世界黑,驅驅爭奪繁。
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
這裡的「錦官城」,是筆者故鄉成都的古稱。「祗樹園」在此指寺院。《大唐西域記》云:昔善施長者(須達)仁而聰明。積而能散,拯乏濟貧,哀孤恤老,時美其德,號「給孤獨」焉。(須達)願建精舍,請佛降臨;惟(舍衛國)太子逝多(又譯「祗陀」)園地爽塏(音kai,地勢高而乾燥),(須達)具以情告(逝多),太子戲言金布園林乃賣。須達即出藏金,隨言布地,建產精舍,為佛說法之處。這片園地,稱為「給孤獨園」、「給孤園」或「祗樹園」,前述之「布金林」典亦出於此。「軟語」指交談,系借用《維摩詰所說經》句:「所言誠諦,常以軟語,眷屬不離,善和爭訟。」詩末四名是說;這個世界太黑暗了,爭奪殘殺太頻繁了,只有藉助無邊的佛法,才能普渡眾生、淨化濁世。《大般涅盤經》云:「摩尼珠投之濁水,水即為清。」仇光熬引《圓覺經》句:「譬如清淨摩尼寶珠,映於五色,隨方可見。」並說:「結出贈閭丘意,言其空明之體,可滌塵凡也。」(見《杜詩詳注·卷九》)
佛教的影響,使杜詩原有的沉鬱頓挫的風格起了明顯的變化。他的一小部分山水田園詩,接近五維風格。如《謁真諦寺禪師》:
蘭若山高處,煙霧嶂幾重?
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
……
黃白山評比說:「三、四句景中見時,與王右丞(王維)‘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同一句法。然彼工在‘咽’字、‘冷’字,此工在‘凍’字、‘晴’字。」(見《杜詩鏡銓·卷十七》)另一首《大覺高僧蘭若》,楊倫也認為「風調頗似摩詰(王維)」。
杜甫在四川(主要是成都)生活安定的八年(759年底——768年)中,所寫的許多五言山水田園詩,都具有上述恬靜淡泊,與世無爭的風格,與他759年秋冬由秦州到成都旅途中所作的二十四著五言紀行詩迥然不同。如上元二年(761)暮春他在成都草堂所作的《江亭》: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
詩中的「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與王維《終南別業》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此是王維最得禪趣的名句)如出一轍。至於北宋王安石(1021—1086)的名句「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則顯然是受了杜、王二公的影響。
又如,杜甫在qi縣(今四川三臺縣境內)牛頭山上和山下各作了一首五律,流露出較濃的禪意。其一是《上牛頭寺》:
青山意盡,滾滾上牛頭。
無得能拘礙,真成浪出遊。
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池幽。
何處啼鶯切,移時獨未休。
其二是《望牛頭寺》:
牛頭見鶴林,梯逕繞幽深。
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陰。
傳燈無白日,布地有黃金。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二詩均景中寓禪,《望牛頭寺》後四句索性真接引用佛典。《金剛經·莊嚴淨土分第十》云:「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壇經》亦云「我此法門,以無住為本。……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唸唸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唸唸相續不斷,名為繫縛;於諸法上,唸唸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杜甫表示要斷除迷念,忘卻世間的善惡好醜,從政治漩渦的言語觸刺欺爭中解脫出來,他認為不論世事如何變化,只要自己無所繫縛,就可以安時處順,大徹大悟。
再如,代宗李豫大歷二年(767)仲夏,杜甫在夔州(今四川奉節)xiang西草堂(夔州人稱山澗流入江者為「xiang」)居住時,所作的五律《園》與五維筆下的輞川別墅有異曲同工之妙。云:
仲夏流多水,清晨向小園。
碧溪搖艇闊,米果爛枝繁。
始為江山靜,終防市井喧。
畦蔬繞茅屋,自足媚盤餮。
原來,杜甫在xiang西的居處靠近市場,他嫌其喧鬧,於是靠著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幫助,在別處買了柑園四十畝以資偃息。這片小園與西居處隔溪相望,園旁筑有茅舍。此詩描繪作者清晨泛舟行視果園。這裡,憂國憂民的少陵野老儼然成了喜靜好孤的摩詰居土。
上面敘述了杜甫的這位「詩聖」與佛教(尤其是禪宗)的較深因緣。但是,研究佛教,對佛教感興趣與發心皈依佛教並不是一回事,檢索史籍,亦不見杜甫正式受三皈五戒的隻字片語。他一生嗜酒食肉的行為,均屬破戒,不符合作為一個居士應遵守的準則,而杜甫也確有自知之明,他所處的時代,佛教盛行,稱居士成風,而他卻從未自稱過居士,這也可以從側面說明也不是一個正式的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