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前,普京再度走上克里姆林宮的紅地毯,第三次就任俄羅斯總統,隨即提名梅德韋傑夫為新一屆總理。哥倆對換角色,重玩一輪「二人轉」。
俄國社會,自戈爾巴喬夫發軔而開始轉型,中經葉利欽,再到普京,政治學界通常稱之為「威權型轉型」。自那以來,中俄關係就國際外交與社會經濟兩大領域而言,說得上是漸入佳境。對轉型中俄國的政治體制與意識形態,也許本著「尊重各國人民的自主選擇」的例話,中囯主流話語迴避公開地說三道四。但在某些以鄰為鑒的研究中,也頗有議論指責戈爾巴喬夫與葉利欽親手葬送了列寧打造的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眾目睽睽下,普梅哥們把總統與總理的寶座像玩蹬椅雜耍那樣地踢來蹬去,無論誰做觀眾,都有一種智商被低估的戲弄感。難怪早在2005年,前不久去世的美國傳奇媒體人邁克·華萊士採訪時,咄咄逼人地對普京說:「承認吧,這絕不是真正的民主!」我們不想評判在普梅的治下,俄國是否已然「真正的民主」,卻想說說普京對斯大林時代那段歷史的態度。
普京在前克格勃幹過,曾聲言「要為蘇聯時代自豪」,也在情理之中。而作為威權型的政治家,對當年唯一能與美國叫板的蘇聯轟然解體,他也深感痛惜,直到2005年還認為,這是「20世紀最嚴重的地緣政治災難」。俄國反對派據此抨擊他在前兩屆總統任內試圖粉飾前蘇聯的獨裁歷史;而原蘇聯體制的擁躉們卻以此作為堅持舊模式的說辭之一。來自相反取向的這些誤讀,至少都有斷章取義片面詮釋之嫌,委實讓普京有點兒抱屈叫冤。
實際上,早在葉利欽時代擔任總理時,普京就坦承:「蘇維埃政權沒有使國家繁榮,社會昌盛,人民自由。」他說:「無論承認這一點有多麼痛苦,但是我們將近70年都在一條死胡同裡發展,這條道路偏離了人類文明的康莊大道。」(陸南泉:《告別斯大林主義》,轉引自中囯社會科學院網站)。
2000年,普京以代總統身份競選總統時,引用了當時俄羅斯民諺說:「誰不對蘇聯解體感到惋惜,誰就沒有良心;誰想回到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這應是其最初的肺腑之言:他的政治生涯起步於前蘇聯體制,所以有前半句的表態;但他對轉型有一個基本底線的認識,所以才有後半句的棒喝。至少,普京已經正視歷史:過去是病根,而不是藥方,絕不能倒退到過去。
2006年,時任總統的普京提議為高年級中學生編寫一部「非蘇聯味」的歷史教科書。他希望被譽為「俄羅斯良心」的諾獎作家索爾仁尼琴完成這一大業。但終因索氏年事已高,最後由安德烈·鮑裡索維奇·祖波夫主編了《二十世紀俄國史(1894—2007)》。索爾仁尼琴在出版前審閱並修改了相當一部分書稿。據報導,出版以後引起轟動,不到一年再版數次,原因就在於尊重歷史真實的「非蘇聯味」。
毋須贅述索爾仁尼琴其人其事,他在國外出版了《古拉格群島》,以親身經歷與同時代人的相同遭遇,描寫了斯大林統治下的勞改集中營。這部被譽為「人類尊嚴的紀念碑」的作品,如今已成為人類反獨裁的不朽讀物(寫出《夾皮溝記事》與《定西孤兒院紀事》的中國作家楊顯惠曾說過:中國作家全部作品加起來,其份量不如一部《古拉格群島》)。索氏榮獲了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卻因最高當局阻止,未能親赴奧斯陸領獎,他對外界發表了書面領獎演說,結尾的名言廣為傳誦:「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他所做的這一切,連同說真話的三大卷《古拉格群島》,讓當時蘇聯最高統治者勃列日涅夫惱羞成怒,1974年他被驅逐出境,流亡異國20年,才回歸祖國。
2007年,普京特意在俄羅斯獨立日親自登門拜訪索爾仁尼琴,並將份量最重的國家貢獻獎頒給了這位飽經異議的諾獎得主。據說,葉利欽也曾打算為索氏頒獎,卻橫遭其白眼拒絕,作為其繼承人,普京卻終於贏得了「俄羅斯良心」的青眼。這年,普京還以總統身份參加了紀念蘇聯「大清洗」運動中受迫害者的公開活動,明確強調「政治理念應該是建立在基本的價值觀念之上」,公開認同普世價值。
2008年,索氏去世,其遺孀索爾仁尼琴娜將三大卷《古拉格群島》縮編為一個適合中學生的版本,建議國家將其列入中學生閱讀書目。2010年,特意選在俄國「大清洗紀念日」(10月30日)前夕,時任總理的普京會見索氏遺孀,感謝她的提議並準備了這本書,告訴她政府已做出決定,將在「大清洗紀念日」前一天向中學生發行這部書。他還指出,「這是件里程碑式的大事」;「不瞭解書中所講述的一切,我們就不會徹底瞭解我們的國家,也很難想像未來」。
這年的「大清洗紀念日」,俄羅斯幾十個城市同時舉行紀念活動,追悼斯大林統治下受迫害的死難者。其中包括在原克格勃辦公大樓前排隊宣讀當年遇害者名錄,作為儀式的象徵,俄羅斯總統人權事務全權代表率先登臺,宣讀了當年10名被處決者的第一批姓名。
而梅德韋傑夫在這年衛國戰爭紀念日接受採訪時更是明確指出:「斯大林針對自己的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雖然說他在管理國家方面作了很多工作,雖然在他的統治下,前蘇聯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他對自己的人民所犯下的罪行是無法饒恕的。」其時,梅氏還在總統位上,但作為普京的影子與鐵哥,他的這番話無疑應視為兩人的共識。梅氏還指出:「坦率地說,蘇聯政權……只能稱為極權政權。在這個政權統治下,基本的權利與自由受到壓制。」(轉引自2012年4期《同舟共進》陸南泉《再看蘇聯劇變的根本原因》)總統下屬的人權委員會向他提出了一項激進的去斯大林化方案,其中提議,禁止任何公開否認原蘇聯極權專制制度犯罪行為,或是為這種犯罪行為辯護的人在政府或國家機關中工作。
普梅聯手,通過國家行為,頒布有力政令,藉助多種形式,清除歷史包袱,讓歷史真相永遠成為全體國民刻骨銘心的集體記憶。這種做法,不能不讓我們刮目相看。
不僅在意識形態領域裡去斯大林化,在反腐問題上,普梅也率先示範,敢於從自己做起。2008年12月,梅德韋傑夫簽署《反腐敗法》,自次年起俄羅斯開始執行官員財產申報公示制度。時任總理的普京與總統梅德韋傑夫分別在政府與總統府網站公示個人財產與收入情況,至今已是第四個年頭。普京還發狠話:不願意公開財產的官都是貪官,不願意公開財產的就開除。
鄧小平在會見波蘭原統一工人黨領導人雅魯澤爾斯基時曾指出:「我們兩國原來的政治體制都是從蘇聯模式來的。看來這個模式在蘇聯也不是很成功。」確實,改革開放前的中囯與斯大林主政後的蘇聯,儘管在具體歷史上,兩家還有各自的特色與走勢,但在政治體制度與意識形態的基本面上,無疑是一個葫蘆兩半的瓢,伯仲之間彼此彼此。難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前期,中囯老百姓曾尊稱對方為「蘇聯老大哥」,還流行這麼一句話:「蘇聯的今天,就是中囯的明天。」倘若捫心反思,在相關傳統的歷史悠久與文化深厚上,中囯也許還是前蘇聯的大哥輩,在面臨轉型時背上的歷史包袱也許比咱們的鄰居還要沈重。
現在,我們已經完全沒有必要像當年中蘇蜜月那樣,一切惟其馬首是瞻;但還應該有孔子倡導的器度與眼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普梅哥倆一再互換場地大秀「二人轉」,自然不足取(但在蘇聯解體後,至少在形式上,多黨競選與全民直選的民主機制得以確立並延續至今,普京倚恃的只是他所在的統一俄羅斯黨一黨獨大而已;即便如此,在其就任總統前一天,至少還允許百萬反對派舉行抗議遊行)。至於表彰飽受異議的諾獎得主索爾仁尼琴,為下一代的教育編纂「非蘇聯味」的真實歷史的教科書,設立「大清洗紀念日」向全體受害者舉行國家追悼,普京在清算斯大林主義與去斯大林化上的所作所為上,其義無反顧的決斷與雷厲風行的力度,都讓人不容小覷。作為一個高明的政治家,普京當然明白,倘若拒絕清算這些歷史舊債,正如他所說,俄羅斯「也很難想像未來」。
目睹昔日的「老大哥」業已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對曾「以俄為師」的囯人來說,索爾仁尼琴在領取諾獎的書面演說中有一段話,恐怕大有必要三復斯言:
一個國家能正確而概括地學習另一個國家真正的歷史,而且好似它也有同樣經歷般似的,以這樣的承認和痛苦的意識的力量來學習,這樣一來它也就得以不再重複那些相同的殘酷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