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起了好多雞皮疙瘩,你看。」出租車司機(載我的出租車司機,只有二十幾歲,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伸出左手,回過頭來給我看他手上起的疙瘩。
7月5日14點18分,薊縣火葬場門口公路上。此地距唐山九十公里,這是我記得的標誌。
薊縣火葬場門口,警察把守著。我們沒有停留。我們也沒法停留。只在車內拍了一張相片。出租車司機急慌慌。因為緊張,車開錯了道,拐進了一條小馬路。快到客運站,司機才放鬆。
說好是五十塊錢,從中昌北路到火葬場來回。司機堅持要看我的記者證,我告訴他沒有,只有身份證。我說我一口外地口音,怎麼會是便衣?他堅持說不一定,因為武警就是外地人呀。眼神裡儘是恐懼,可是實在想賺這點錢,咬咬牙帶我去。
「死了多少人呢?」從一開始,我就關心這個問題。司機拒絕回答,只問我去年動車事故死了多少人。我說,學者們的數字是二百多,也至今也沒有權威的調查結論。
「你不要走,你看明天。」司機最後說:「我當時就在現場,我只能告訴你,死的人比動車事故要多!」
2日到天津,本想找些資源,再去薊縣。之前,根本不知道這地方位。天津到薊縣,從天津河北客運站坐車,全程高速,只要一個半小時。
到了薊縣,根本不敢過馬路。各樣的車,完全隨意開,紅綠燈只是個擺設。沒有任何安全感。一提大火,對方就閉嘴,或顧左右而言它。滿城恐懼,這是我這幾日薊縣留下的最強烈的感覺,這種恐懼,事實上也傳染給了我:在任何地方,我會坦然面對任何人,微笑是寫在哥臉上的招牌。然,在薊縣,每當有人問我,哪裡是萊德商夏,我會下意識的警惕對方。而當我打聽對方來自哪城,對方的臉上同樣寫滿了疑懼。
經過兩天,獲得了當地一些公民的信任。他們從不同角度提供了真實的信息。包括體制內的一些人,他們專門約我,在某個地方告訴我真相。本來商場裡還有一個側門通道,可是只有員工知道,顧客全然不知,所以大部分服務員都跑出去了,而死的大多是顧客。不少是孩子!廁所裡儘是人,疊在一起死了;電梯裡儘是人,疊在一起死了。死的人大多燒干了縮了,一臺120車拖十四屍體。一車一車的拖往火葬場,多少車呀!
他們不約而同的告訴我,他們受到了威脅:不允許說真相。而黨員,則要專門宣誓:不說大火的事。他們自己覺得非常困惑,人死了,還要成為秘密。他們不能理解是,難道市裡,中央對這麼大的事死幾百人的事能不管嗎?市裡書記不是第二天就到了嗎?他們為什麼不派人來調查?當時就打了電話給天津電視臺的,可是他們開始說來,然後全部沒來。
7/5日 15:41
「挪威森林」發自薊縣。問題非常嚴重。死亡人遠超動車事故。當地人都知道。萊德商廈是本地最高檔的有五樓,員工也有近二百,兒童服裝、化妝品生意火爆。店舖品牌促銷員有不少。週六促銷顧客特別多。火從一樓開始,唯員工知有一邊門可出其他門都鎖了。人往樓上跑五樓死的人最多。本地百姓非常恐懼。不敢談此事,在瞭解你之前絕對不會多說半字。直到現在才直播,不知道能進行多久。
7/5日 17:35
到天津第四天。「挪威森林」發自薊縣。死亡人遠超動車事故。6月30日14點40起火。一樓一臺舊空調最先著火。起火後經理怕顧客跑單,將門鎖了。三點半本地消防才到,而火已無法控制。救援完全不力,水壓太低只能打到二樓。雲梯太低。也沒有氣墊,跳樓的人不是死就是傷。到五點外地消防車才到,六點才控制火勢。到第二天早上還有煙。
薊縣高級一點的賓館門面都停了警車,看到的至少有四間吧。據說是家屬被安排在裡面好吃好喝封閉式的。
許多好心的人為我擔心,其實他們極希望我留下來,說是要我記錄明天的悼念活動。
因為發了文字在網上,我已經無法在這小城呆下去,也不願意連累這些善良而恐懼的體制內外的人們,我選擇了離開。
一些有良知的媒體記者,與當地良知公民一直在一個個的核實死亡人數與姓名,網上公布了幾批。這裡就不附錄了。我承認我沒有能力去核實這些一個個的名字。
我悄悄的來呆了幾天,我悄悄的離開。
我只想哭泣,我什麼也幫不了這城,幫不了這城的人們。
人死了,真相也要消滅掉,怎麼要舉國上下一起消滅真相呢?而信任崩潰的可怕結果,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展現出來。這是何樣無言的哀痛。
我不是記者,我只是一個公民。其實來了幾百記者,前前後後,我不能理解怎麼就沒有人發聲,好痛。滿城恐懼之下壓抑的憤怒,我不知道,這一切,會何時以何樣方式噴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