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籲那些政治挂帥的人「饒了這部美食片」。吃就是吃,不要扯上沈重的愛國主義。(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中央電視臺播出的美食記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出人意料地激發了廣泛的關注和熱議,這幾日,這些熱議正自然而然地朝著每一個方向迅速發散。
例如,即便是最缺乏想像力的評論家,也會將這部令人看了垂涎三尺的電視片同當下正引來舉國聲討和反思的觸目驚心的食品安全問題聯繫在一起,闡發一通宏論。
還有一種官方氣息濃厚的很不討巧的修辭,那就是將它與悠久燦爛的中華文明綁在一塊兒,進而再對觀眾進行愛國主義動員。比如,有論者指出,相比於紐約時報廣場上播出的那些介紹中國文化的廣告片,《舌尖上的中國》才是真正成功的國家宣傳片。它通過味蕾喚起了人們的文化認同,巧妙而充分地展示了中國的軟實力。對內,則是最好的愛國主義教育片。用他們的話來說,愛國不是生硬的說教,而是體會這個國家裡的種種美好。
平心而論,這種說法其實不無道理,然而,由於它的真正關切幾乎完全落在了「宣傳」、「教育」、「軟實力」……之上,似乎電視片呈現的豐富絢麗的美食都不過是服務於上述目的的無關緊要的手段。之所以它們值得讚美,是因為用它們來宣傳「主義」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於是讓我們讀起來既乏味掃興,又不免從內心生出難以言傳的不耐煩。
於是,又有人呼籲那些政治挂帥的人「饒了這部美食片」。他們頗順應當下主流民意地指出,吃就是吃,不要扯上沈重的愛國主義。他們要求所謂「舌尖愛國主義」者們不要動不動就對生活中的任何美好事物無限拔高、上綱上線。這麼做,只會毀掉它們。
然而不知怎麼,這番貌似溫情常識的話令我這個經常被愛國主義者們押上道德法庭的人聽來更加不以為然。因為我從這番話裡聽出這樣一種邏輯:愛國是一樁了不得的莊嚴大事,而飲食之類則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
一籠熱騰騰的小籠湯包比遙遠得從地圖上都找不出來的黃岩島更加深沉地寄託了我對華夏神州的情感。(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我怎麼覺得恰恰相反,只要一談論起神州大地上的禮樂風化、文學藝術、人情風物、衣食住行時,我那一顆愛國心總能被強烈地喚醒?而如果誰拿個大喇叭對我播放中華崛起、神五神六、奧運冠軍、保衛南海……這些偉大故事,我心中的民族自豪感似乎反而不容易升起?換句話說,至少對我這個炎黃子孫來說,一籠熱騰騰的小籠湯包比遙遠得從地圖上都找不出來的黃岩島更加深沉地寄託了我對華夏神州的情感。
我原本以為這充分體現了我的覺悟不高,但沒想到還真的有不少人與我想到了一起。那天我把上述這些不成熟的觀點寫在自己的微博上後,一位旅居法國的網友留言道:「坦率地說,每次回國的動力,除了家人朋友,就是美食。」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客居他鄉的遊子與祖國之間最牢固的紐帶,正是親友和美食。我還敢進一步說,生活在巴黎的她以及大多數其他僑民,一提起中國,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天安門和長征火箭,而是各自家鄉那些值得津津樂道的特色菜餚點心。
這就必然要說到「民族主義」這個概念,雖然我知道這注定會掀起滔滔口水。在我看來,有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經常尖銳對立的民族主義:前一種叫做政治民族主義,它的唯一訴求是國家強大;後一種叫做文化民族主義,它最關心的是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延續和發揚。
由於篇幅關係,我在這裡不可能詳盡解釋這兩個概念的內涵,簡單總結,為什麼說兩者截然不同、甚至經常尖銳對立?因為政治民族主義為了追求國家的獨立和強大,常常有意識地、自覺地壓制、破壞、乃至摧殘本民族的文化傳統。這在近現代以後世界許多地方——如明治維新初期的日本、凱末爾革命以後的土耳其——都屢見不鮮,最典型的自然莫過於五四以來的中國了。這種政治民族主義時常導向一個自相矛盾的結果:為了中國的富強,我們必須不再做中國人!因此,它也被一些人形象地稱為「靈魂的典當」。而文化民族主義則由於將關注重點放在宗教道德、文化傳統而非國土疆域、政治經濟實力方面,因而往往並不一概拒絕同外來者和異族統治者合作。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國古代如果有民族主義的話,那麼就都是文化民族主義——滿人入關以後,由於很快便全盤接受了傳統儒家政治文化,於是其合法性很快也就得到了天下大多數漢人的承認。而在近代,英國殖民者因為對本地區華人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表現出了很大的尊重,換得與香港老百姓基本相安無事一個多世紀。到今天,香港反而成了中華傳統文化保護得比內地好得多的地方。
從一個文化民族主義者的立場來看,真正的愛國者,會為了保守、延續和發揚祖先流傳下來的禮樂教化、文學藝術、生活方式……而戰鬥,卻不見得會為了領土擴張和到世界上去耀武揚威而熱血沸騰。在他們的評價體系裡,文革期間那些號召和動手「破四舊」的人,都是漢奸賣國賊;而冒著危險把文獻古董偷運出國門,使之得以完好保存、並長久展示於世的人,才是真正偉大的愛國者。
由此可見,舌尖上的確是有愛國主義的。但對他們而言,美味不是教育人熱愛祖國的工具,美味也不是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美味就是祖國,祖國就是美味。
寫於2012年5月24日,發表於2012年5月26日《南方都市報》專欄,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