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何培容
4月21日中午11點06分,我收到郵件:「鳥兒已經出籠,怎麼辦?」 「您胸懷天下,心懷民主;我沒有,我眼中只有一個小小的陳光誠,只有一個人的價值。」
一身素底藍花旗袍,對她來說最適合不過,完美襯出這個40歲女人的曲線。向我走過來的時候,似乎每一步都精確地軋在一條寬不過10厘米的軌道上,一如金陵女子應有的風情。
她就是珍珠,南京人何培容。在4月23日凌晨,從山東接走了逃亡成功的陳光誠,她後來對好友說:「我這輩子,今天到達人生的巔峰了!」4月27日,她被國保帶走,失蹤整整一星期,她美麗的照片傳遍了社交網路,許多人在網上高呼:「還我珍珠!」
初次見面,她的話匣子很容易打開,幾乎不用發問,自己會源源不斷地說開去。她滿臉帶笑,在講述營救陳光誠、嘲笑看守無能的時候,在面對美食,迫不及待啃著鹽水鴨的時候,在說「要給政府留面子」的時候,她的笑容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那裡面,找不到一絲想像中「民主人士」的苦大仇深感。
那幾天她被警方軟禁,可是心情還不錯:「我每天都能笑醒!想起山東那些看守要倒霉啦,尤其是那些打了我的!一百多看守,看著一個人,竟然還讓這個人跑了!跑了一個星期都不知道!」
愛美的女人
珍珠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雖然旁邊就是「吳儂軟語」的蘇州,但南京話以爽辣著稱,野性十足。珍珠亦是如此,在網上,她和別人隔空干架的事情不少:「Twitter上的網友都知道我是很毒舌的,很會裝乖的,很搞笑的,這是我的真性情。」
有人勸她收斂點,該起個榜樣作用,她不干:「他們眼中那個珍珠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不是真的珍珠。他們只讓我一板一眼地說話,可我不願意受到束縛啊。你要用‘民主’兩字來框住我,讓我接受你的要求去表演,這是不可能的!」
除了說話利落,珍珠行事也稱得上勇猛。去年1月她平生第一次將車開上高速,就是去山東探訪陳光誠,聽說之前去過的胡佳、王克勤等人都曾被看守毆打,甚至車都被掀翻;可是珍珠還是義無反顧:「我就跟那些看守說,我不準備拿和平獎,也不是什麼名人。所以你要是敢打我,我是會反擊的!」
看守在村口放置了攔截的石塊,她倒好,對其置之不理,直接衝了過去。唬得一眾看守成排站成人牆,一臉驚悚地望著這女子:「我把所有的看守都給鎮住了!」她回憶起這個故事時雙眼放光,一臉的得瑟:「後來南京警察就說我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國保警告她,再去山東的話不能保證安全,她沒當回事,照去不誤,來來回回去了六次。每次返回的時候,還不忘順便跟國保打聲招呼:「我安全回來了哈。」
珍珠是個愛美(她原話是「臭美」)的女人,網上最火的那張頭像就是去年7月,她在玄武湖照了整整一下午才挑出來的精品。記者給她拍的照片,她也會逐一評審:「這張太凶了,不要!這張不錯,把那個眼角紋去掉吧。」
跟朋友約了2點見面,1點50了,才依依不舍放下碗筷,轉頭抓過Dior化妝盒,嫻熟地拾掇自己;還剩3分鐘,又跑到鏡子前,轉著圈地整理旗袍,挺胸收腹,心有不甘地嘟囔:「唉……真的胖了。」最後幾秒鐘了,她還來回梳理著劉海:「你說是往左邊梳、還是右邊梳好看呢?」
「時無英雄,豎子成名」
見到陳光誠回來,她笑嘻嘻地說要出回憶錄。如果她真出了回憶錄,那麽36歲那年一定是一條重要分界線。2008年之前,她是南京當地一位小有名氣的英語教師,大多數人叫她何老師;2008年之後,人們開始叫她「珍珠」。
那年5月12日,四川大地震。何培蓉災後來到震中的陳家壩當志願者,照顧死裡逃生的孩子。就在那裡,她知道了譚作人、黃琦。一個因為調查地震學生真實死難人數被判刑5年,一個因為揭露豆腐渣工程而坐監3年。
何培蓉認為這不公平,因為譚作人、黃琦所做的事情也正是她希望做的,只不過因為他們兩人身在四川,才會遭到如此不公的指控。故而她在網上籌款,每個月提供1500-2000元給兩家人當生活費,一直堅持到現在。因為這樣的義舉,越來越多人開始親切地叫她的洋名:「珍珠」。 當她越來越多地介入公共事務後,剛出獄馬上又被軟禁的陳光誠引起了她的關注。珍珠曾這麼解釋:「對我來說,陳光誠作為一個盲人能夠做出那麽多事,我覺得非常了不起。他的處境,已經觸犯了我做人的底線。可能這個社會有很多不公平、比較黑暗的事,可是我非常非常關心陳光誠的孩子,同情孩子的遭遇。我希望陳光誠的孩子能有正常的、跟其他小朋友一樣的生活環境……孩子在那個環境中可能受到很多歧視、因為有這樣的爸爸可能被人看不起,要讓孩子知道,其實他的爸爸是英雄,贏得很多很多人的尊敬。我一定要讓孩子知道。」
她對《陽光時務》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雖然也有民主自由的理想,但是我做不了太多。在我的眼裡,光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爭取自由的例子,關心光誠是我唯一能做的。」
她在過去兩年內全心投入到解救陳光誠的活動中。除了六次去山東臨沂探訪,也參與了各種活動的組織。比如分發「自由光誠」的貼紙,送給有車的網友,讓繪有陳光誠頭像的車貼跑遍大江南北。這些付出毫無疑問是有代價的。自此她便上了南京國保的監控名單,警察叫她「小何」。帶走調查時按規定需要通知家屬,警察問她通知誰,珍珠說不用不用。
「不用」的意思是「不要」,不要告訴父親,不要告訴家人。近一年來,受到的威脅也好,喜悅也罷,她極少向家人透露。唯一的例外,是逝去的母親,每次掃墓,都會和媽媽匯報自己幹了些什麼。
如今終於如願以償,陳光誠得救。關於「珍珠」這個人,網路上仍然紛爭一片。一位熟悉她的資深媒體人說:「她稱得上這場運動的先鋒人物。有理念,有智慧,有勇氣,只是還年輕,有時太衝動,太冒失,在網路上鋒芒畢露,而維權本身有名利場的性質,也讓她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她自己則並不在乎這些,她說:「時無英雄,豎子成名。我做的事情在一個正常的社會,很多人都會去做,但是,因為現在沒人敢做,做的人可能面臨極高的風險,我去做了,所以就成了「英雄」。」
末了,她加上一句:「如果要寫,千萬不要把我比作昂山素姬,把我寫成昂山素雞就成。」
以下是陽光時務專訪珍珠的摘要:
陽光時務:陳光誠逃跑這事,究竟有沒有策劃?
珍珠:真沒有。陳光誠逃出來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兩個月前他就整天躺床上,讓院子裡的看守習慣哪怕見不到他人也不會疑心。19日的晚上,他利用看守出去喝水的10秒鐘間隙,迅速轉移到了旁邊另外一間、挨著院牆的房間。那個房間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的機關,一旦失明的陳光誠碰到,就會發出響聲。陳光誠就用手摸著移動,完全沒有驚動看守。然後再藉機翻牆出去。接下來17個小時,他一人爬過了8道牆,腿也摔得骨折,最終爬出了村子。出了村以後,才向很多人求助,好心人收留,通知了他的親友。
陽光時務:見到光誠的人中,有沒有人告密?
珍珠:沒有,一個都沒有,所以說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一直到26號晚上,村子裡的看守才接到北京的指令說陳光誠逃走了。我這幾天一想到這事就好笑,整整一個禮拜啊,那些看守都沒發現。
陽光時務:那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這件事?
珍珠:21號中午11點06分,我收到郵件:「鳥兒已經出籠,怎麼辦?」我那時候在去見郭玉閃的地鐵上,之前完全不知道,見面的時候他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事後我才見了郵件,於是就回了一條:「知道了,我在北京。」。然後22號中午開車去山東接他,凌晨找到的他。
陽光時務:接的過程順利嗎?你們是幾輛車去的?
珍珠:嘿嘿,這個你等著看回憶錄吧。但是這中間有很多烏龍,包括那天晚上我們又迷路了,當時在馬路上找了兩小時,還跑到旁邊的田野裡去找,心裡面擔心啊。最後終於找到他,一身乾乾淨淨的。
陽光時務:見了面,你和陳光誠說得第一句話是什麼?
珍珠:他抓著我的手說,你是珍珠嗎?謝謝,非常感謝。
陽光時務:光誠還跟你們聊了什麼?
珍珠:他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一直堅信自己會出來,因為他不相信自己這樣的一個從來沒有幹壞事的人會遭到這樣的待遇。
陽光時務:後來你在賓館呆了一禮拜,國保相信你說的這是個巧合?
珍珠:不信啊!所以我在那絞盡腦汁地向他們解釋,他們就在那抽著煙望著我,還跟我說:「你得想辦法證明這一切不是巧合。」可是這是真的。他們還問我接陳光誠的路線,我回答:「我是路痴,不認得路耶!」我真的是路痴啊。
陽光時務:成功解救陳光誠,你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珍珠:如果要實現一個水晶般的目的,就要用水晶般的方法,原話好像是甘地說的。比如說,車貼活動的組織者既不隱瞞風險,也不誇大風險,這我是極其贊成的。我不會跟你說貼了這個你就成了英雄,這是沒有的事。我們盡力讓這樣的事情成為一個有趣、流行的、時髦的事。
陽光時務:但是目的也必須單純?
珍珠:對啊,你目的也要單純。比如有的人就問我了,你想沒想過要通過這件事情去解決中國的民主大業?我覺得這就是一個不純的目的。我跟朋友說:「您胸懷天下,心懷民主,我眼中只有一個小小的陳光誠,只有這個人的價值」。我對這個國家最大的不滿就是他有很多恢弘高尚的目的,他不尊重個人價值,往往要求人們犧牲個體利益,來實現這些目標。他們宣揚的集體主義精神,我不接受,我厭惡這樣的價值觀。那麼換個角度來說,你去利用陳光誠達到某種所謂高尚的目標,不也一樣嗎?
陽光時務:不要去誇大事實,因為事實本身就已經足夠有力。
珍珠:對,網上經常流傳陳光誠病危的消息,特別是探訪期間,每一次活動都以光誠快死了開始,拉動網友情緒,我非常不滿。這其實是消費網友的信任。天天喊狼來了,有一天真的狼來了,沒人信你,怎麼辦?而且,現在社會熱點非常多,轉換很快,靠天天喊這個,很快就沒人再去關注了。自由光誠活動持續一年之久,很大的原因是設計了各式各樣的精彩紛呈的活動,吸引網友參加,而不是靠表演悲情,天天造謠。陳光誠,一個自學成才,幫助家鄉父老維權的盲人,被非法拘禁一年多,遭受看守虐待,這樣的事實本身就已經足夠有說服力。 公民運動如果太激進的話,會把普通公民嚇跑的,所以公民運動能否成功一定要非常的現實主義,立足於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的前提。比如車貼,這是一個公民的運動,不要搞成政治家的、政客的秀場。車貼我們只是貼在自己車上,警察過來讓我們撕了,那我們就撕了。又比如墨鏡這個活動,最開始是廣州兩個大學生發起來的,很簡單很單純。最終,通過和女權無疆界主席Reggie 的合作,把這個活動變成了全球性的墨鏡聲援活動 的一個部分,成了一個海外活動。
陽光時務:從探訪到墨鏡活動,再到車貼,你做了很多特別的活動。為什麼呢?
珍珠:我要讓公民找個適合他個人的表達方式,用各種有趣新穎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低風險地參與社會活動。而不僅僅就那三樣:抗議抗議抗議、簽名簽名簽名、回家回家回家。有人被抓了,他們就在網上喊回家、簽名。我說到了web2.0時代,你能不能更多元一點?而且我去分析參加車貼活動的人,沒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民主人士」,他們是一個完全新加入的群體。僅僅小圈子不行,他們說政府根本不在乎社會壓力,什麼壓力啊,就那麼幾百人。展示社會的黑暗,而不做實際的努力去推動,並不會讓這個世界進步。
陽光時務:所以你不是一個激進主義者?
珍珠:激進與否進不應當成為一個評判標準,關鍵在於是否有效。比如說,如果永遠說著政治正確的話,永遠只是批評政府,不管最終這件事成功不成功,你都是保險的。而且你越失敗越證明自己(的理論)無比正確,因為你可以說是政府的責任啊。但我不同意,我說話的時候就給政府留有餘地,給他一個正面的資訊。去年傳出山東當地政府和陳光誠談判,這我就是支持的、鼓勵的。雖然事後證明這是山東地方政府在做秀,但我覺得即使是做秀,也是他們沒有誠意,而不是我們「尋釁滋事」。 但是有人就跟我說明瞭:「如果陳光誠有個三長兩短,那麼你們這些面子派、要給政府留面子的人難辭其咎!」但我不是去撞擊底線的,我是去打開空間的,我是去解決問題的。我希望和政府建立有良性的互動,而前提就是適當考慮到政府的面子,我們必須現實。前幾天美國政府官員在《紐約時報》的訪談也說,面子問題在亞洲事務中比協議更重要。他們也是面子論者啊。
陽光時務:政府給你們留有空間嗎?
珍珠:我得出結論就是空間很大,而且本來就有。你不要跟我說那些很高深的,推動什麼什麼,那都是扯淡。空間本來就在那,只是需要我們去發現。發現的過程就是行動的過程,我終究是一個行動主義者,只知道不斷通過談判和行動來試探和發現空間。
陽光時務:去年有人去山東探訪的時候,認為那將是中國公民運動的轉捩點,你是不認同的?
珍珠:去山東的探訪,只是公民運動的一個起點,絕不是轉捩點,更不是什麼決戰場。你本身沒有基礎啊,你還沒打過一場仗呢,就馬上到了決戰了?你就是幾個人過去探訪一下,就想把他搞成全國性的活動,現實嗎?中國社會的民主化是一個緩慢的漸進的過程,但我是非常有信心的,因為這個潮流是不可阻擋的。但是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不能指望依靠一個突發事件就實現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遠沒有到來,在這之前,有很多工作需要做。是需要學習的,是需要訓練的。我就是所謂的韓寒民主素質論的支持者!我不是說素質決定民主什麼,但是,最艱鉅的工作在於一點一滴的社會重建。
陽光時務:那有人就問你了,公民素質低的原因不正是……
珍珠:我不管原因是什麼,原因不是我探究的!這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我不是戰略理論家,我是個行動者,我只找自身的原因。社會現實就是那樣,我問我們自己能做什麼,圍觀改變中國。我想這個圍觀,廣義範圍是指行動改變中國。我沒有恢弘的理論巨著,探討現實造成的公民素質低下,對公共事物漠不關心,我只關心如何打破這種現狀,讓更多人參與公共事務,你不要以啟蒙者自居,有些人可能覺醒得早,可以去帶動一些人,但是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啟蒙民主。
陽光時務:有沒有擔心秋後算賬?
珍珠:(鄭重地對著錄音筆)不會秋後算賬。這個信心,不是對這個政府有信心,而是對這個國家的人民有信心。既然我們的網友以及世界人民的關注能夠讓政府作出承諾,我就相信同樣的這些人會讓他們信守自己的承諾。(笑,眼神離開錄音筆)嘿,其實我這麼說當然是有風險的啊。我要是萬一那天被抓了,某些人就要嘲笑我說話說滿了。但是還是那句話,要給政府正面的鼓勵,我渴望整個社會有更多的建設性意見,更多的行動,良性互動是需要用行動來推動的。雖然,這個願望有時僅僅還是個需要我們盡很大努力爭取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