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列腺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毛的前列腺正常,但報告顯示他沒有生育能力。毛與他前後三位妻子生了好幾個小孩。看樣子毛的生育能力是在中年後停止的,我一直無法找出病因。
我告訴他,前列腺沒有問題,不過沒有生育能力了。他說:「那麼我成了太監了?」我說:「不是。」我這才發現毛完全沒有基本的生殖常識。他也是現在才知道他的右側睪是隱睪。我又解釋說:「生育能力全看精蟲是不是正常,性慾和性能力與精蟲沒有關係。」
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毛擔心的不是他的不孕症,而是性無能。他一直相信性生活活躍期是在十二歲到六十歲之間。他講他年輕時,在韶山曾和一個十二歲女孩子有性關係。他一直對此事津津樂道,回味無窮。
一九五五年這時毛六十二歲,深恐從此喪失性能力。也是在此時毛開始有陽萎現象。毛堅信性能力和健康有直接關聯。在我剛去他那裡工作時,他正由別的醫生建議肌肉注射鹿茸精,我不同意這種治療,但驟然無法使他中止。隨著他自己的年齡越老,他將上面說的年限不斷擴大,最後成了「男女年齡在十一歲到八十歲之間」。這無非是以他自己的性經驗做出的結論。
我只好等所謂一個療程完結後,同他說明這類稱之為「補腎壯陽」的藥,對身體有害無利。他說:「你們醫生有的說這樣,有的說那樣;這個贊成,那個反對。看來醫生的話,只能聽七分。」但他也並未再堅持注射。
五十年代中期以後,他相信一些長壽的藥,也想尋求這類藥。例如,那時宣傳很多的羅馬尼亞醫生勒普辛斯卡婭的長壽法,用肌肉注射奴佛卡因,即她稱為H3的。他很相信,要來了一些相關資料,詳細看過,按法注射了將近三個月,他自覺沒有什麼效果而停止。
以後他還是要我找既安全又有效的壯陽藥。我同泌尿科和精神科醫生商量後決定用暗示治療,膠囊內裝上葡萄糖,取了一個名字,給他服用。
後來我發現毛在權力鬥爭高度不穩定的狀態下,陽萎現象最為嚴重。一九六零年初期,他勢如中天,陽萎突然完全治癒。毛和江青那時早已不同床,但毛跟那些年輕女孩完全沒有問題--同床的女人數目增加而平均年齡驟減。
即使毛不斷求長生不死藥,他仍相信他自己年輕時寫的一首詩。詩中自豪「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毛在一九六零年中期跟外賓說他準備去見上帝--或是馬克思--完全只是一種伎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的健康狀況達到最高峰。毛在被攻擊時常久臥不起,但他也把生病當成一種政治策略。毛的健康狀況常是中國政治局勢的反映。
一九六三年,中蘇關係陷入低潮,毛在蘇聯駐中國大使前表演了一出精湛的垂死大戲。他想籍此觀察蘇聯對毛之死會有的反應。先前他在我及數位衛士的眾目睽睽之下,在身上蓋了一塊毛巾被,假裝痛苦萬分,表情呆滯,語不成調。「我演得好不好?」他問我們。然後毛把蘇聯駐中國大使叫到床前,演將了起來。
相同地,在一九六五年,毛故意跟舊識斯諾說他快死了。毛這一方面是在刺探美國對此事的反應,另一方面想籍此使美國改變其中國政策。同年,他也告訴法國文化部長馬爾羅同一句話,考驗歐洲的反應。
毛常指控他人挑撥離間和陰謀詭計。但說起搞陰謀,誰都搞不過毛。
我剛給毛做專任保健醫生時,毛的醫療問題都不嚴重--感冒、偶發性肺炎、皮膚搔痒、雞眼或胃口不好。毛的便秘倒是非常嚴重,因此他的衛士兩、三天就給他灌腸一次。大家每天都在討論他的便秘。哪天突然正常如廁,便成了件大喜事。
毛的精力充沛,異於常人。他計算時間的方法,與大家完全不同。上午下午,夜間白天,對他沒有多大意義,他的身體拒絕依照二十四小時的變換來運轉,他大部分的活動都在夜間進行。
大體上,每次入睡的時間,總比頭次入睡時晚三、四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又常常睡四、五個小時,或五、六個小時,就醒了。醒著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連續二十四小時,甚至三十六個小時不睡,隨即連睡上十或十二個小時,環境嘈雜也不受影響。毛在會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時,講到失眠。這位英國元帥說,在第二次大戰時,戰況如何激烈,他也定時入眠。毛說,你真是好福氣。
每當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時,像他一次同我說的,引了《西廂記》張生的一句話,真是「搗枕捶床」,無法成眠。於是無論晝夜,他總是做些體力活動,如游泳、跳舞、以求體力疲勞。在我做他的保健醫生前,他已服用了二十年的安眠藥。傅連璋在一九三零年代給他開的是佛羅拉(Veronal)。一九四九年以後,改用溫熱葡萄糖水送服藥效極強的安米妥鈉(sodiumamytal)零點一克的膠囊一粒。毛按這個方法,往往睡不著,於是加服一粒或兩粒,甚至三粒,也就是最多時,用到了零點四克了。而正是這個時候,大家最為緊張不放心的了,因為他處於高度興奮狀態,走路搖搖晃晃,可是又最不願意別人攙扶。
我到職前,傅看到藥量太大,惟恐中毒或成癮,所以暗中將膠囊減量,只裝零點零五克或零點七五克,告訴毛仍是每個零點一克,但毛服用劑量還是越來越大。我知道毛服用的是安米妥鈉後,感覺十分不妥,我從來不給病人服用這種藥效強烈的安眠藥,也怕毛會上癮。我勸他不要吃藥,毛回我一句:「那我不用睡覺了。」他不肯聽,還是繼續服用。
他有一次開玩笑問我:「你說一年多少天?」我很奇怪他怎麼提這樣的問題。我說:「自然是三百六十五天。」他說:「對我來說,一年恐怕只有二百多天,因為睡的少。」
我同傅連璋談過一次,要改變以上方法。安米妥鈉是一種起作用慢,但作用時間長的安眠藥,用來引導入睡比較差。我建議改用起作用快,而作用持續時間短的速可眠鈉(SodiumSeconal)。晚飯前二十分鐘服用零點一克的速可眠鈉兩粒,來迅速引導入睡。飯後可以再服一粒安米妥鈉,以延長睡眠,而且要將膠囊內藥量不同,告訴他本人。給毛服藥的是他身邊那些沒有醫學常識,農民出生的年輕衛士,而毛的保健是我的責任,我必須確定衛士們不會給毛服用過量才行。
傅同意這方法,我然後將這方法同毛談了,而且說:「用這種方法,睡眠會好得多。」毛似信不信地說:「說嘴郎中沒好藥,試試看吧。」事實上用這個方法以後,確實使入睡好些了,睡的時間長些了。後來有的膠囊只裝葡萄糖,與不同劑量的安眠藥配合服用,起了很好的效果。他有幾次笑笑的同我說:「你這個偷工減料的藥葫蘆裡,賣的藥倒還管事。」
但有時毛的失眠嚴重到我的方法也不起作用。事實上毛有兩種失眠症,一種是生理時鐘的混亂,另一種是俗稱的神經衰弱性失眠。神經衰弱(Neurasthenia)這病名在美國已不再被提起,在中國卻非常普遍,毛和江青皆深為所苦。一般來說,神經衰弱是由心理抑鬱所導致,但中國人一般認為自己有心理壓力等於喪失顏面,因此症狀多轉為生理疾病。神經衰弱最普通的症狀是失眠,其他症狀則包括頭痛、酸痛、頭暈、恐懼感、高血壓、陽萎等。
後來,我逐漸把神經衰弱視為在共產黨內無路可走的政治體系下,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疾病。我第一次處理的病例是在一九五二年。那時我大哥在「三反」運動中遭到批鬥,發展出嚴重的神經衰弱,主要症狀為高血壓。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運動」展開後,許多無辜的人被打成右派,神經衰弱的病例大為激增。在國民黨政府主政時,我未見過比例如此高的情況:那時不管政治局勢變得多糟,總有法子可以逃離那個政權,但在共產黨統治下,卻是無處可逃。
我從來不以「神經衰弱」一詞,來界定毛的焦慮抑鬱。如果我這樣做的話,毛會覺得我是在輕視他,我也會被撤職。他也從來不用這個詞。毛久臥不起,憂鬱終日時,他只簡單說他心情不好,要我對症下藥。毛的神經衰弱有多種症狀--失眠、頭暈和陽萎,嚴重時他會有恐懼感,尤其在空曠的地方,他必須有人攙扶,否則會跌倒,在人多的場合也會發生。有一次他接見非洲的代表團,許多團員圍著他,興高采烈,用手指著主席做了很多姿勢,我察覺毛開始搖晃,連忙跑去扶他。因此,在他外出、走路、接見客人時,一定有人在旁扶持。當然,在他情緒高漲,精神振奮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情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