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輸出國。究竟是什麼,讓溫州的中小企業主,河北的千萬富豪,甚至是蠢蠢欲動的中產階級,都在不遺餘力地更換自己的護照?
陳帆不是我想像中的千萬富豪。他40歲,個子不高,纖瘦,普通的黑色風衣,窩在沙發裡,像是個跑業務的推銷員。他在河北農村長大,在附近的小城讀書。多年來,他很少想過自己會離開那個小城,更別說出國。
中專畢業後,陳帆曾在國營藥廠工作一年。起初他跟著一個老闆做副手,承包了當地最大的藥房。到了1999年,他自己當了老闆,也承包了一個藥房。生意出奇地好做,藥品的毛利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六十。陳帆很快就賺了兩三百萬。幾年後,陳帆把公司交給老婆管理。在河北,他呆著越來越覺得悶,於是他開始跑到北京散心。
2003年,他到北京的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呆了幾個月,認識了一些朋友。朋友都覺得北京房價會漲。順理成章似的,他也在北京買了兩套房。一套在市中心的宣武門,另一套是市郊的別墅。他買的時候都是每平米幾千元—就像大家都知道的,現在來看,光是北京這兩套房,已讓陳帆變成了一個千萬富翁。
在北京,陳帆的夢想是有個北京戶口。他的兒子還在河北,小學四年級,班上只能排三十幾名。那些有門路的人早都把孩子送到了石家莊、衡水一中,或者北京的貴族學校。陳帆想讓兒子成為北京人,聽說那樣比較容易考上大學。但他的朋友們都說:「北京戶口太難,不如辦投資移民,搞個洋戶口。」
通過朋友的朋友,陳帆和一家移民中介的老闆吃了頓飯。那是他第一次對移民有了認識。隨後他頻繁地聯繫了幾家移民中介。在考慮了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之後,他覺得加拿大是個不錯的選擇。條件只有三條:「擁有大約80萬加幣資產;願意貸款約40萬加幣給移民基金(5年後返還),或者一次性支付12萬加幣(不返還);有三年商業管理經驗。」這幾條陳帆都沒問題。
他仔細算了一筆賬。如果移民,他一共要支付大約80多萬人民幣。但在加拿大,兒子從小學一直到高中,教育全部免費,甚至還會發一筆教育基金。他們夫婦倆如果在加拿大有工作,退休以後還有退休金(如果沒工作,65歲以後也會領取政府發放的養老金)。他們全家還能享受全民免費醫療。這是一筆簡單的生意賬。沒什麼好猶豫的,陳帆決定全家移民。
近一百年來,中國的各個地方,各個階層都有人在慢慢離開中國。但是,移民問題從來不像今天這樣惹人注目。
最早離家前往海外的人,是那些沿海貧困地區的農民。到了民國時代,有錢人和知識份子,也成為這些移民中的一部分。時代似乎並沒給他們太多的選擇。而從新中國建立到改革開放的這段時間,可能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移民沉默期。
新中國的第一輪移民潮開始於八十年代。人們剛走出封閉的時代,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無論是留學,還是依靠海外關係,或者各種外事機會,中國人總是想方設法,利用各種機會出國。這種潮流在九十年代初達到頂峰。對時代的失望,以及對個人夢想的追求,似乎讓大多數人寧願出走他鄉。在這些移民故事中,學生、生意人和知識份子是主角。但這些故事也同時表達了另一層意思:他們的離開也許是暫時的,因為他們都說自己還愛著這個國家。
十年前,我曾在北京的中關村參加過一次新東方的出國語言培訓。上千人擁擠在一個大教室,抱著紅寶書,聽俞敏洪、徐小平講課。我知道身邊這些人心心唸唸的就是直奔美利堅。但我從未問過他們是否有一天要回到中國。到了2007年,中國社科院發表了一份調研報告,聲稱中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輸出國,僅是從內地移民海外的人數,已高達3500萬,甚至超過整個臺灣的人口。自1978年來,106萬中國學生留學海外,但只有四分之一回來。那相當於30所北大、清華的大學生一去不返。
但僅僅四年後,人們關注的焦點就不再是學生。去年4月,招商銀行與貝恩公司聯合發布了《2011中國私人財富報告》。他們聲稱,接受調研的高淨值人群中,將近60%的人已完成投資移民,尤其是那些資產超過一億人民幣的私人企業主。這個數字還在變化。到了11月,另一份類似的報告指出,在整個中國,大約14%的千萬富豪目前已移民,或者正在申請移民,還有一半富豪正在考慮中。
隱藏在這些數據背後的富豪們,很少出現在公眾眼中。他們大多數時候只是個數字。我曾見過許多移民中介,還有幾個移民律師,但我很少能有機會見到千萬富豪。對我來說,能見到陳帆,真是個意外。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和陳帆約在北京復興門的一家廣式茶餐廳。地方是他定的,離地鐵站不遠。他每次來北京出差、會朋友,吃個簡餐經常會挑那兒。
那頓飯開始的氣氛有點不自然。陳帆一見我,就表達了對媒體報導富人海外移民的不滿。「你看,前幾年就沒人提這事兒。」他說,「自從溫州人套了國家貸款跑到國外,大家就很關注了。」好像確實如此,普通人印象裡,富人移民總有點「挾款外逃」的意思。
陳帆抱怨說:「大家總認為我們把錢都匯到國外去了。鄧小平的思想是先富起一撥人,然後富起來的都跑了,跑到國外享受好的食品、好的環境,孩子受良好的教育,把別人甩邊上了。他們這麼一寫,更激起民憤了。」
陳帆的情緒不難揣測,有點不安,既怕被誤解為「資產來路有問題」,又帶著點佔到便宜的竊喜。但很快,這種竊喜又被各種抱怨淹沒。陳帆的確是把錢匯到國外了。去年移民沒兩個月,陳帆就打算在那兒買房子。別墅,大約需要880萬人民幣。按照國家規定,一次跨國匯款不能超過五萬加幣。「真是活折騰人啊」,陳帆在幾個銀行折騰了十幾次,小城幾個銀行的人都認識他了。後來他又找北京的朋友幫忙,北京管得松點。陳帆特意為此又來了幾次北京。前後折騰三四個月,才把買房子的錢匯到了加拿大,搞出點愚公移山的架勢。
陳帆一開始根本沒把移民太當回事兒,一直無可無不可的。錢花得不算多,權且試試,直到簽證下來,沒幾個月就要去溫哥華登陸時,他才開始準備。70多歲的父母偷偷抹眼淚,「覺得兒子不要自己了」。老婆也沒心思再管藥店,每天蹲在北美華人論壇和幾個移民網站上,找人幫著在國外租房子,瞭解當地生活。他也不知道加拿大什麼樣。他就沒學過多少英語,生意上也用不著。以前雖然出國玩過,但都有導遊,也就是新馬泰、歐洲的短程游,走馬觀花望望風景,至於在國外生活會怎麼樣,他心裏也沒譜。
移民的第一次登陸,別人都會盡量多帶行李,因為只有那一次是免稅的,會盡量把金銀細軟都帶過去。陳帆一家人就帶了些衣服,即便在那時,他還心存疑慮,怕孩子老婆不適應,就可以隨時撤回來。雖然加拿大、美國仍然具有很大吸引力,但現在畢竟不是二十幾年前,只要能留在北美,刷盤子、黑在那兒都無所謂。可現在講燈紅酒綠、舒適的生活,北京一點不比北美的大城市差。
陳帆性格裡,天生就有種平和下的靈活。小城呆夠了,就去北京轉轉,看好北京的樓市,不管是不是要在北京常住,先買兩套房子,不喜歡北京,就再回小城去。溫哥華也是如此,「先去呆呆看」。溫哥華對他來說,就是另外一個北京。區別只是,一個坐汽車能到,另外一個得坐飛機。我問陳帆,「會就此在溫哥華生活麼?」他說,「還不好說」。「那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勁兒買房?」陳帆瞇著眼睛,呵呵笑,「自己要不住,就當投資唄」。我們吃飯的時候,陳帆目光總在餐廳的各個角落裡遊蕩。點菜的時候就拿著菜單翻看了很久。我以為是他猶豫,或者心不在焉。聊著聊著,他忽然說,想在溫哥華開家餐館。我很吃驚,一個移民了、買了房、又要在那兒做生意的人,居然還說,他沒打算在那里長期生活。「有錢賺啊」,去了幾個月,陳帆發現溫哥華基本都是粵菜館子,但生活在那兒的北方人佔絕大多數。「開個北方餐館,中檔的,賺華人的錢會很容易的!」
陳帆的所有選擇似乎都基於商人的理性和大膽。我們正一起大嚼著燒鵝,想像著他們一家在加拿大的理想生活,他忽然說了一句:「我想讓兒子去美國讀高中!」「你不剛移民加拿大一年麼?怎麼又想去美國?」「美國教育更好啊,如果有加拿大永久居留權,去美國簽證可以簽10年。簽一次,夠我兒子讀完中學,接著讀大學。」
陳帆自己多數時間待在國內,生意還在小城。新移民到加拿大,規定前五年內必須居留兩年,陳帆很快解決了這個問題。「前三年,每年呆幾個月,看看老婆孩子,最後一年,實在不行,再長呆一段。」但他的理想,當然不是「挾款逃到」加拿大,而是五年後拿到加拿大永久居留權。「哪兒有錢賺,就在哪兒」。
西方世界充滿誘惑。多年來,對於備受貧窮之苦的中國人來說,那裡代表了富碩之地。前仆後繼地去往西方,只是為了獲得「一部車、一棟大房子,一群孩子,一隻狗」——一個簡單的「美國夢」。但在中國最新一輪的移民浪潮中,富裕本身早已不是問題。選擇移民的恰恰是那些資產千萬以上的人。那誘惑他們的到底又是什麼?
「最常見的理由,是子女教育問題。」Jennifer說。她是一家移民中介的文案,已在這個行業干了十幾年。她親手幫助幾百個千萬富翁辦了移民。陳帆也是她的客戶之一。她說中國的教育資源有限,尤其是和美國加拿大相比,教育方法和水平都很落後,費用也非常驚人。「你能想像麼?」她說,「在北京一所國際幼兒園一年的學費,相當於哈佛大學一年的學費。」
但即便你不太在乎這個問題,也有另外一種理由,讓生意人考慮移民。「有一種人,」張軍說,「他們的生意就是國際化的,常年在中美之間往返,或者頻繁出入其他國家。他們最頭痛的就是簽證問題。」張軍是一個移民律師,住在美國洛杉磯。他在這行也已做了二十多年。他接觸的客戶,大多都是沿海地區的中小企業主。他們認為,中國護照在辦理出國簽證時常常是個麻煩。有時候,僅是等待簽證就要半個月。
張軍還告訴我一個浙江商人的故事。那人是全世界最大的旅行帳篷生產者,沒讀過多少書,但極聰明。他的生意長期和美國合作,每年出口額高達十幾億。但他一直對只能作OEM貼牌生產耿耿於懷。考慮到子女教育問題,他給兒子辦了投資移民,送去美國大學讀書。兒子讀書時又認識了一個美國人,是個大集團裡的買手。很快,這個浙江商人就給美國買手牽上線,給了他很高比例的股份,打算把研發中心搬到美國—搬到那些買家最集中、反饋市場需求最快的地方。
「這故事代表著許多中小企業主在美國的狀態。」張軍說,「要發展自己的商業帝國,國際化是個必然的過程。」讓子女先接受國際化教育,然後這些子女的視野和人際網路,又進一步加速了商業上的開拓。也許在這類故事中,移民只是其中一個微妙的環節,但誰也不會否認,它是不可或缺的。
躲避計畫生育,也是大量新移民產生的因素之一。成千上萬的中國孕婦正在前往香港和美國生孩子。那些希望能多生幾個孩子的人,如果生在國內,就要面對二十萬左右的罰款和孩子的戶籍問題。但在國外生產,費用減半,孩子擁有他國國籍,教育問題也順帶解決。
某種程度上說,選擇移民的人都在給自己和子女買一份「保險」。美、加、澳的國籍和綠卡,提供的是良好教育、優質醫療、資產的安全、食品的安全、更健康的生活環境……而這些正是中國社會的問題所在。重要的是,這些問題似乎也無法通過金錢來解決。這個國家儘管通過經濟的高增長率吸引了全世界的眼光,成為美國國債的最大債主,卻沒能像西方國家一樣,給自己的公民提供高質的社會福利和保障。
他們都感到一種巨大的不安全感。房子的產權只有幾十年,不可預知的政策變化,不健全的法律,忽然就建在城市邊上的化工廠,忽然就被徵收的土地。財富早已不再是安全感的來源,越有錢的人,不安全感反而越強烈,「資產的不安全感」恰恰是富人們最擔心的—種種社會問題已經演化成社會心理問題。它正在產生巨大的離心力,讓還有力量掙扎的人,想迅速逃離。
在溫哥華,陳帆一家人正在慢慢適應新生活。那裡氣候溫和、濕潤,不像他老家河北,那麼乾燥,漫天風沙。陳帆新買的房子在大溫哥華區域的列志文市。那是個人口只有19萬多的小城,但其中10萬是華人。有華文報紙,也能看到湖南衛視等30多個華文電視臺,不會說英語也能生存。市長是個華裔,當然不存在排華問題。生活上也很便利,有華人超市,想喝王老吉也買得到。陳帆上次回國前,還和新認識的朋友吃了頓小肥羊。有時,他們有種時空錯亂感。這到底是加拿大,還是中國?
陳帆最初最擔心的是兒子。他從小被奶奶拉扯大。直到飛溫哥華的前一個晚上,還是奶奶摟著睡的。兒子上學,起初英語不好,幾乎完全聽不懂,過了兩個月,就能聽懂40%,在學校也交了幾個朋友,上課不再有壓力,放學還去學滑冰、游泳。每天發點糖,發點巧克力,孩子似乎過得很開心。只回國呆了幾天,他就吵著要回溫哥華。妻子每天都要去上加拿大政府為新移民提供的免費英文課,過得也挺充實。只有陳帆平時在中國和加拿大來回跑,作空中飛人。他的生意還是在小城。藥房找了個總經理幫他照看。他又和幾個朋友包了個鐵礦,半年也賺了十幾萬,也還會談談別的生意,畢竟熟人圈子、根脈還都在國內。其實,他周圍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已經移民。
陳帆的這種生活,是很多新移民的狀態。Jennifer說,接觸的好幾百個移民案例中,移民後徹底離開、舉家遷往國外的例子基本沒有。那些移民海外的富人們,其實根本談不上離開。90%的人實現的只是身份的轉換。一部分人像陳帆一樣,妻子陪孩子在國外讀書,男人們只是在前五年裡,每年飛到國外,呆幾個月,看看妻兒,權當度假。陳帆在老家和北京還都有房產。在列志文,賣給陳帆房子的那個朋友老劉,在國內甚至還有工廠(老劉在國內、加拿大、美國都有房產)。從身份上看,他們都移民了,但又很難說他們已經離開中國。
甚至還出現了相反的潮流。投資銀行家王冉去年發了一條微博,他去紐約出差,想找個朋友陪著喝咖啡都難。他那些原來在紐約作投資銀行的朋友都陸續地回了國。前所未有的浪潮出現了,大量仍在中國街頭匆匆走過的人都可能是「移民」。
陳帆去溫哥華探望妻兒時,呆著無聊會給房產中介打電話,四處看房。他確信,溫哥華的房價還會上漲,只要有更多的中國移民到來,他們就都要買房子。十年前,溫哥華的房產經紀只有兩千人,現在已經多到一萬人,其中80%都是華人。在陳帆居住的溫哥華小區,只有兩個白人,其他都是華人。
陳帆最近一次從溫哥華飛回中國,鄰座是個小女生,就在加拿大做地產經紀。他問她是回國探親嗎,她說是跑業務。她得分別飛到三亞、成都和上海去見客戶。陳帆有點驚詫:「回國推銷溫哥華的房子?」
「對。」她說,「老闆們都在國內。」
2011年冬天一個寒冷的下午,北京亞洲大酒店舉行了一場北美移民推介會。幾十個40歲以上的中年人,吃著茶點,看著投影儀上北美壯闊的風景,聽中介介紹移民的諸多好處。他們大都是夫妻結伴而來。坐在我身邊的中年男人,面前擺了兩個手機。聽會的時候,五分鐘就會接一個電話,另一隻手就用iphone查著郵件。
推介會的高潮,是介紹移民政策的最新變化。中介公司的加拿大合夥人上臺演講,他說起自己在香港的見聞,然後提到了他有個移民官朋友,那意味著他是最瞭解政策變化的人。「競爭更激烈,申請的人會更多,但—」他停了一下,「申請速度會加快的!」
會議結束後,一個移民顧問看見了我。我告訴他,我對這個美國項目並不感興趣。
「您有沒有考慮過移民歐洲呢?」她笑著說。
「歐洲?」
「斯洛伐克。」她說,「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