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777年(唐大歷十二年)三月,宰相元載伏誅。
他被押往萬年縣行刑,劊子手開刀問斬之前,循例要問:相公,可有什麼遺言和要求,且說無妨。元載說他只有一事,唯求速死。劊子手說,那倒不難,不過要委屈相公。於是,剝下他的臭襪子,塞進他的口中。然後,刀光一閃,人頭落地。同時,他的妻子、他的兩個兒子、他的主書、隨員、門人和親信,以及他安插在宮廷裡面的內線,統統完蛋,或交出腦袋,或關進牢房,或逐出長安,或削職為民。一位跺跺腳,長安城就晃動不已的大人物,樹倒猢猻散,連替他收屍的人都沒有。
唐之元載,宋之蔡京,明之嚴嵩,清之和珅,應該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權姦兼巨貪。但蔡、嚴、和三位,再倡狂作惡,再為非作歹,至少還在乎他們的主子。而元載,根本不買皇帝的賬,相反,皇帝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所以,當大刀片子朝那口銜臭襪子的元載殺去之時,長安城裡最高興、最開心之人,莫過於唐代宗李豫。所以,萬年縣砍頭的同時,長安城開始抄家,在元載所居的大寧、安仁二坊,以及他祖廟的長壽坊,抄出來的珍貴物品,堆積如山,搜出來的金銀財寶,滿坑滿谷。要不是念及天子身份,李豫恨不能親自參與這次小秋收的撈肥活動!他派出一撥一撥小太監,來回傳遞消息,當聽到從他家起出來的贓物之中,最駭人聽聞、最蔚為奇觀、最難以想像、最莫名其妙的那八百石胡椒,擺滿了大理寺(最高法院)偌大一個院子時,連李豫的眼睛都直了。
按唐時一石的重量為七萬九千三百二十克計,那麼,八百石胡椒,總重應為六千三百四十五萬六千克,也就是六萬三千四百五十六公斤,將近六十四噸。三個集裝箱都裝不完,不僅夠長安百萬市民敞開吃用一輩子,即便像沃爾瑪、家樂福這樣全球雜貨供應商,一個會計年度裡的胡椒採購量,也未必有我們中國唐代這位權姦收藏的贓物多。
元載更有一種癖好,熱衷於大興土木,建房蓋屋,這也是所有貪官的三部曲(票子、房子、女子)少不了的一環。他所建的屋宅,竟佔了大寧、安仁、長壽三坊,唐代長安都城有坊109個,元載就佔其三,可見規模之大,建築之多。據《唐書》載,「膏腴別業,畛域相望」,「名殊異樂,內廷不及」。他倒臺後,被沒收的宅舍足夠分配給數百戶有品級的官員居住使用,他在東都洛陽還專門營建一座園林式私宅,充公之後,竟能改成一座皇家花園。
能夠裝滿三集裝箱的贓物胡椒,稱得上是世界貪污史的一個極具黑色幽默意味的記錄。清人丁耀亢在其所著的《天史》一書中,這樣疑問:「人生中壽六十,除去老少不堪之年,能快樂者四十多年耳。即極意溫飽,亦不至食用胡椒八百石也。惟愚生貪,貪轉生愚。黃金雖積,不救燃臍之禍,三窟徒營,難解排牆之危,事於此儕,亦大生憐憫矣。」
其實,無須憐憫,「惟愚生貪,貪轉生愚」,那按捺不住小農心理的佔有慾,是這班官員犯罪之本。這個元載家本寒微,當初能有一碗岐山臊子面吃,就謝天謝地了,現在成為相國,「志氣驕溢,每眾中大言,自謂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權舞智,政以賄成,僭侈無度。」而獲得絕對權力之後,連李豫都無可奈何他,自然肆無忌憚、無惡不作了。
你可以說他白痴,你也可以罵他傻,積攢這六十噸胡椒,有個屁用?他不是不知道吃不了,也不是不知道賣不了,但對元載這個大貪污犯而言,他需要的只是佔有,無窮無盡的佔有。因為絕對的權力,便是絕對的佔有,而絕對的佔有,便是絕對的快樂。這六十噸胡椒,他佔有著,他就充實,因為充實,他就滿足,因為滿足,他就享受,這就是他的最高境界,這也是中外古今所有貪官至死不肯收手的動力。
直到臭襪子塞進嘴裡,直到劊子手舉起刀來,元載這時才明白,敢情,那曾經佔有的八百石胡椒,竟是一粒也帶不到陰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