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自由電子報)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永遠的一天。
如果沒有那一場意外,我會快樂而且自信,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的先生李皜向來寵溺我,他不讓我做家事,他說那是嚴重浪費,他支持我做我喜歡的所有事物。
他說他愛我的自然真實,所以他從來不要求我,即使因為工作關係,我時常背起照相機一出門就是三、五天,他總是以關愛代替怨言。
我曾以為他給我的愛,多得今生用不完,所以我預約來世還要當他的另一半。然後下輩子時,再預約下下輩子還要在一起,兩人無休無止的痴纏。
李皜問我:「妳不會厭倦嗎?」我做出拔腿的動作,「厭倦了,我會逃!」但,我想我們是永遠都不會厭倦彼此的,戀愛兩年,結婚三年,我們有說不完的話,牽不膩的手。
每一夜,他都要握著我的手才能安穩入睡,他總是向人介紹我是他的安眠藥。而我,每當心煩意亂,我就想跳到他的眼睛之海游泳。
因為上上一代的混血,他的雙眼是藍色的; 眼珠是深深的海洋藍,眼白是淡淡的湖水藍,熱愛大海的我,只要悠遊在他的眼睛之海,就能滌盡萬慮洗去千愁。
他先走了………真以為是一場夢境。我一直以為,如果有一天他先我而去,我絕對無法獨自存活在這個被他遺棄的世界。所以我們約定,假如走到生命的盡頭,兩人無法同日死,至少lady first,讓我先走。
最後,他並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
那一天,是我做產檢的日子,我們的孩子將於一百五十天候在兩個家族的熱烈歡迎聲中誕生。
醫生滿意的宣布:「寶寶長的比實際周數大,是個帶把的弟弟。」我打電話告訴李皜「謎底」,他興奮的歡呼。昨晚我們打賭孩子的性別,我猜男他猜女,他輸了我一場電影。
婆婆比我更加開心,李皜是獨生子,婆婆喜歡我們生男孩,一個下午,他笑的合不攏嘴。我感染了他的喜悅,兩人結伴逛走三家百貨公司,採購不少嬰兒用品,一點都不覺得累。
警察來電話時,我正好進家門。突來的噩耗使我跌坐在地,婆婆一手拉我一手撿起電話,他被我的狼狽嚇得慌亂,「誰來的電話?有什麼事?」「車禍……李皜在醫院,我要去醫院。」我站起來,奪門而出。
「阿皜不是到高雄出差……」婆婆邊說話邊追上來。我攔了車,直奔醫院,她坐在我身旁,她不停的說話,一個字都無法聆聽。
和李皜一起在車裡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的家人也趕到,充滿敵意的瞅著我。女人叫吳維維,她的家人說,她是李皜的女朋友。
「李皜只有太太,李皜沒有女朋友。」婆婆憤怒的駁斥,她拉住我的手走向急診室的另一端,遠離吳維維的家人。
李皜和吳維維幾乎是同一時間走的,醫生宣布死訊,我當場昏厥。
醒來時,我躺在家裡泛著陽光味道的床上,我慶幸:「還好只是一場噩夢。」我高興的連聲叫喚李皜的名字。進來的男人是我的大哥,「李皜的後事,長輩會處理,身體妳要自己照顧。」
「是真的嗎?不是做夢嗎?」我已經分不清楚虛實,「哥,告訴我那只是一場夢,李皜不可能死,李皜不可能和別的女人一起死。」我幾乎叫吼著說。
「是真的,妳要堅強,為了妳自己,為了妳的孩子,懂嗎?」哥哥為我擦乾眼淚。「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李皜為什麼會背叛我?」我虛弱的問著。
在黃泉路上李皜和吳維維會手牽手,像每晚他緊握著我的手那樣嗎?這個問題,只有死去的人能回答我。
「往者己矣,再追究只是和自己過不去,別再多想了。」「你能嗎?如果你是我?」我哽咽的質問他。哥哥嘆了口氣,搖頭。
接下來的日子,家人除了為喪事忙碌,還得應付吳維維的家人。
我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關在哀傷無法入侵的堡壘,分析李皜對我的感情。我不哭了,我為什麼要為一個負心的男人哭泣呢?我為什麼要為一個毀約的男人厭世呢?
「我不要孩子,我不要李皜的孩子。」我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它的荒謬正像李皜的突然死亡。
他們為我找理由,說我因為承受不了打擊,瘋了癲了。
事實上,我卻從來沒有像現在如此明明白白。生下孩子會是一個大諷刺,一個與日俱增的諷刺,活生生的嘲諷李皜和我已幻滅的愛情,殘忍的諷刺李皜的背叛和我的愚傻。
李皜的父母求我跪我,我不為所動。「爸爸和媽媽給妳一千萬,請妳把孩子生下來。」他們將錢存進我的戶頭。
他們要花錢買孫子?我也有錢,李皜的保險受益人是我,我可以去哪裡用錢買回真心愛我的丈夫,而不是和吳維維共死的李皜?後來,我留下孩子。不是因為錢,是因為最初的愛。
我到婦產科診所要求墮胎,女醫生讓我看超音波:「好可愛喔!他邊吸手指邊搖頭,在說好好吃喔!」
我看見的肢體語言卻是求救訊號:「媽媽,不要,不要殺死我。」我哭了,我無法扮演凶手。
李皜離開的五個月後,我自然產生下孩子。孩子大眼睛、大嘴巴、高鼻子,像李皜多過像我。孩子的眼睛總是閉著,我好奇它們的顏色。我把孩子交給李皜的爸媽,一出院就出國。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令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我選擇以放逐釋放痛苦。
我用李皜以生命換來的金錢作為旅費,浪跡一個又一個遙遠的國度。我在賽納河走過春天,我在太平洋游過夏天,我在愛琴海巡航秋天,我在洞庭湖傾聽冬天,我習慣與寂寞為友。
我的心彷彿極地的土層,覆蓋著厚厚的冰雪,我不回憶、不想念、不心痛、不做夢、也不快樂。沒有地方會使我的腳步猶豫,沒有人能讓我的眼神停留,只有孩童無邪的雙眼會喚醒我悲傷的能力。我在記事本上寫下一個又一個數目字,提醒自己孩子有多大了。
然後,我為他買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每一個在他鄉的夜晚,我用李皜以前握緊的右手,抱著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的童裝入眠。大大小小的童裝,是我的安眠藥。偶爾,我會打電話回臺北。
媽媽漸漸不問我在何處,也放棄催促我回家,她告訴我孩子的事。所以我知道,我的孩子在四個月大時會翻身,五個月大時長了牙,不到六個月就坐得安穩,十個月大時牙牙學語,不到一歲就會走路。關於孩子眼睛的顏色,媽媽不瞭解其實我更想知道。
孩子三歲生日的這一天,我悄悄回到臺灣。我站在娘家的巷口,看著我的老媽媽依然精神十足忙進忙出,一下澆花,一下溜狗。我有著往事是前世的錯覺。我的頭髮短了,面容老了,人精瘦了,皮膚黑了,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媽媽低頭從我身旁經過,她沒有任出我。
我把給孩子的禮物放在門口,留下字條,請媽媽轉交。我轉身準備離開,媽媽無聲無息,矗立在我的面前,她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痛罵:「妳這個沒良心的孩子、狠心的媽媽,妳終於回來,不進家門,還想去哪裡當孤魂野鬼?」然後,抱著我痛哭失聲。
回到家,有一種放鬆和放心的感覺。媽媽說哥哥去接李恆,見我沒有反應,媽媽拍了拍她的額頭,「瞧我多迷糊,一直沒告訴妳,親家幫孩子取了名字,叫李恆。
今天外孫生日,我接他回來吃個飯,慶祝慶祝,妳回來,正好,可憐的孩子從來沒見過媽媽……」凝視雙眸……塵封淚水終決堤。
孩子長得比我想像中的好,乍見到他,我的眼睛一亮,他簡直是李皜的翻版。他叫我陌生的阿姨,媽媽急於糾正,我舉止制止。哥哥也以為我是客人,禮貌性的點頭,我沉默的微笑著。
五秒鐘後,哥哥驚乎:「是小孟。」他身手抱起李恆走向我,「恆恆乖,親她一下,她從很遠的地方來,專程為你慶祝生日。」 「有多遠?跟媽媽去的地方一樣遠嗎?」孩子好奇的問著,稚嫩的童音非常好聽。
哥哥看著我,我們一起點頭說:「是,一樣遠。」
孩子乖順的在我臉上一啄,留下一攤口水,我捨不得擦掉。「是媽媽請妳給我送禮物來嗎?」李恆盯著我的臉說話。 我凝視她的眼睛,也是一對海洋的眼睛,會讓我沉淪的藍色。我的心海開始澎湃,我的雙眼泛潮,我的喉嚨嚴重哽塞無法出聲。
李恆拉拉我的衣角,著急的又問一次:「是嗎?妳幫我的媽媽送禮物給我嗎?」 他的渴望的、有些憂鬱的眼神,像一把利斧用力劈過我的胸口,封積三年多的淚水隨著點頭的動作突然決堤,我快走進浴室,不想驚嚇孩子。「我是媽媽啊!」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說著。
一個小時後,哥哥敲門,叫我吃飯,他說孩子餓了。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餐,而我的心比我的胃更飽滿。
李恆的聰慧,李恆的乖巧,李恆的充滿想像力,喚回我失去已久的情緒,我有時想笑,有時想哭。我不清楚,李皜留給我的究竟是愛或是恨?但我明白,我希望在相聚時多抱抱李恆,希望在擁抱李恆時,時間是靜止、兩人成為化石。但是時間沒有靜止,反而流逝得更快,李皜的爸媽頻頻來電催李恆回家。我不準媽媽告訴他們我回來的消息。
哥哥送李恆回去,我背起行囊,繼續我的旅程,幸福對我而言,必須適可而止。媽媽不讓我走,她又哭又鬧,罵我狠心,打我無情。她不會懂的,永遠不會有人懂我的心情,瞭解我的絕望和決定。
我在媽媽的嚎啕哭聲中,步步艱難的走出了家門,坐上計程車到機場。
我在中正機場等過了黃昏,坐到了深夜,錯過一班又一班的飛機。我在戀戀不捨什麼呢?沒有任何人是永遠屬於我的,除了我和我的傷口!
「該走了。」我對遲疑的自己說。
排隊進入候機室時,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一些人有李皜的父母、我的媽媽和哥哥,以及我的孩子李恆。
李恆衝過來抱住我的雙腿,「媽媽,媽媽,不要走。」孩子的叫聲深深觸動我,我蹲下身,為他擦去眼淚:「男孩子不可以愛哭。」
他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彷彿怕我突然消失,貼著我的面頰的小臉龐干了又濕。我捧住孩子精緻的小臉蛋,仔細的、貪心的觀賞。不知怎的,孩子眼裡的淚水竟然在我的臉上奔流。
爸爸犯下的致命錯誤,硬指定孩子來接受懲罰,的確是我太殘忍。
看著他海洋般的雙眼,一閃一閃的晃動,我又有了游泳的渴望,好像我的傷痛可以全部溶化、洗盡。
歲月用眼睛訴說了一個關於愛與絕望的故事,又用另一雙眼敘述一個關於愛與希望的童話。
我願意相信,至少有一個人,他的心是屬於我的,那就是我的小李恆。
催促登機的聲音響起,他們以熱切的眼神望著我,我以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孩子。我被怨恨囚禁了好長的日子,為什麼還不能跳出來?我看到他們的臉上寫著這樣疑問。
仇恨是容易的,原諒是困難的,如果寬恕了李皜,是否等同釋放了我自己?為什麼不願意跳出來?我也困惑!是因為我太愛李皜或太恨李皜?但是不論愛或恨,李皜已經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旅行好累,我不想走了。」我放下行李,抱起孩子,孩子撒嬌的趴在我的肩上,我邁步離開機場。
放棄當一個沒有目標的旅人,我,開始學習做一位無悔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