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英雄論罷,青山依舊夕陽紅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是《三國演義》卷首的引詞,調寄《臨江仙》。這首詞是一篇詞體的史論,表達了作者對歷史上英雄人物是非成敗的看法,頗含哲理意味。由於小說的廣為流傳,這首詞在人民群眾中傳播極廣,為人們所喜愛、吟誦,成為詞中一首膾炙人口的名作。
《三國演義》成書於元末明初,現存最早的刻本是嘉靖元年(1522年)刊印的《三國誌通俗演義》,全書24卷,分為240則,署名「晉陽侯陳壽史傳,後學羅貫中編次」。嘉靖本《三國誌通俗演義》卷一為《祭天地桃園結義》,開篇尚無這首引詞。這說明此詞並非羅貫中的原作。
據晁瑮《寶文堂書目》等書的記載,嘉靖以後,《三國誌通俗演義》的刻本約有十餘種,這些刻本在文字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動和增補,改動最大的當推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的評刻本。毛氏父子將余像烏本上週靜軒的詩及一部分原本上「後人」和「史官」的詩刪去,而易以唐宋以來名人的詩作,並在小說原文之前加上了一段類似「楔子」的文字。這首詞和「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類的話,即為毛氏父子所增的「楔子」。但這首詞也非毛氏父子的手筆。據查它的著作權應屬於明代大名鼎鼎的學者楊慎。
楊慎(1488年—1559年),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明正德六年(1511年)進士,曾任翰林修撰、經筵講官。嘉靖三年(1524年)因兩上議大禮疏,哭闕力諫,被謫戍永昌衛(今雲南省保山縣),「永遠充軍煙瘴」。嘉靖三十八年,死於貶所。他在雲南三十多年,投荒多暇,,於書無所不讀,著述之富,為明代第一。他在晚年曾寫了一部《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這是一本讀史啟蒙之作,上自鴻蒙,下迄元代。全書分為十段,一「段」略似一「回」,仿宋元市井演義,敘事話文與詞文並用,首尾有開場詞和散場詞。《三國演義》的卷首詞就出自這部《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系書中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後被毛宗崗父子移置於《三國演義》卷首。
這首詞不同於一般登臨古蹟、觸景生情的詠懷之作,它述史興感,寫由歷史變遷所引起的人生感慨。詞的上片,「滾滾」句,暗用《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語意,以「逝水」喻時光的流逝。「浪花」句,化用東坡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成句,一個「盡」字,囊括了從古到今的英雄。上下兩句把流逝的時光和英雄人物聯繫起來,言滾滾長江浩浩蕩蕩不停地向東流去,隨著江水(時光)的流逝,歷史上許許多多的英雄人物都被沖洗一空。江水滔滔,歷千古而不息;而烜赫一時的英雄人物卻如過眼煙雲,早已成了歷史陳蹟。這一歷史現象引起人們的沉思。詩人縱觀古今,反思歷史,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是非成敗轉頭空」。
歷史上無數的風雲人物,無論是「是」是「非」,無論是「成」是「敗」,到頭來都轉眼成空,一樣長眠地下。而滔滔長江卻亙古長存,依然「不舍晝夜」地在奔流。在歷史長河中,與宇宙相比,英雄的一生是多麼短暫,英雄的功業又何其渺小!最後詩人用一個形象的比喻揭示了這一歷史規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青山依舊」,喻宇宙永恆,自古及今依然存在;「幾度夕陽」,喻英雄功業恰如夕陽,雖然美好,但卻短暫。這表現了詩人對歷朝歷代的盛衰興亡,千古英雄的榮辱成敗的徹悟。楊慎以元輔之子,擢居榜首,一時寵遇,何其盛哉!及至一朝遣戍、終老南荒,年已垂暮,怎不令其有菀枯花落,人生無常之感。因而他在歷敘歷代興亡的感慨之中,也寄寓了回首往事,對自身榮枯的感悟。
既然時間無情,「是非成敗」轉眼成空,那麼詩人自己選擇怎樣的人生態度呢?詞的下片,楊慎即敘自己的生活志向:托志漁樵。「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二句,既是詩人滴戍雲南後,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詩人以老莊思想以求自我解脫,對生活理想的追求。一個「慣」字,與「白髮」相照應,暗暗點出詩人以秋月春風為伴,在江渚之上過著寄情山水的生活,時間已經很久,習以為常了。「一壺濁酒喜相逢」,則是寫他的漁樵生活的情趣。「一壺」,言酒少;「濁」,言酒劣。但他們相逢卻「喜」。這表明這些世外高人別有會心樂事,而這樂事就是笑談古今。他們把歷代興亡、英雄成敗,當作談資笑料用來佐酒助興。其中的「古今多少事」,在結構上勾合上片的千古英雄是非成敗,使上下兩片融為一體;「都付笑談中」,一個「笑」字,表明詩人對世事的鄙夷、對榮辱的輕蔑。
全詞上片站在歷史之上,縱論千秋成敗,對歷史上的龍爭虎鬥表現出一種徹悟;下片則超然於世事之外,摒棄了世俗的煩惱,對個人的榮辱得失表現出一種曠達。這是詩人在《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中反反覆覆表達的一個主旨。
這首詞的原意本在評說秦漢興亡的得失是非,而不在周詳一代人物大事。它不像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要涉及具體地點赤壁,具體人物周瑜,具體事件,「檣櫓灰飛煙滅」;也不像辛棄疾的《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寫到了「滿眼風光北固樓」,涉及到曹操、劉備、孫權這些人物。它重在述感,全篇始終未提及秦漢的任何英雄人物和歷史事跡。前人論詞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張炎《詞源》)丁紹儀的《聽秋聲館詞話》正以「清空」二字評這首詞。唯其「清空」,故能使詞具有更高的概括力,給人以豐富的想像和聯想。因而置於《三國演義》的卷首,不僅無絲毫不合,反而令人對三國人物賢愚忠姦、是非曲直,產生許多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