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11過後不久,我帶著一點恐懼,一點驚喜,一點期待,還有很多很多的,對未來的憧憬,登陸溫莎小城,和闊別了三個月的先生團聚。一個小小的旅行箱,一個隨身的雙肩包,就是我和兒子所有的行李。我要開創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那麼,就讓我把所有的繁瑣,都拋在飛機後面吧。
然而現實很快給了我兜頭一盆涼水,英語那麼難學,想去洗碗,都因為沒有經驗而被拒,先生在另一座小城市打著12個小時一輪班的工,每到第十個小時,他就開始和生物鐘極限掙扎。
泡沫破滅了,我是失落的,有點後悔對新加坡的放棄,夢裡常常會跳上地鐵,繼續在獅城的生活。醒來的時間裏我是不合作的,桀傲的,又是謙卑的,感傷的,哪怕在這種ESL聚會的場合,我也是不合作地把頭扭向一邊。
2002的冬天似乎不太冷。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旁的表姐,再三請我們過去玩。冬天的大瀑布,幾乎沒有一個遊人,也許是對地貌的不熟悉,5分鐘後我就想離開,倒是瀑布旁的小橋流水,讓我想了江南,安詳的水鳥從面前三三兩兩浮過,初來的所有情緒,似乎在時間的流逝裡,終於認了命地沉澱下去。哥哥說,好好努力,過幾年也買個房子,請表姐去玩。我的心情,在暫時離開了簡陋的公寓後,開始有一點輕鬆,瞭然後的心情,又生出了一點點新的力量。掩飾著所有的不如意,我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好!我說。就好像照片上遮掩得很好的笑容一樣。
2003年,打工的餐館組織去多倫多的Wonderland玩。我們從漢密爾頓出發,那天是國慶節。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帶兒子出去玩,雖然一張門票就要了我一天的工資,可是我知道,有些快樂,需要用錢來滿足,有些缺失,永遠無法日後補足,我想讓我們兩個,都過一過久違了的正常人的生活。他開心極了,蹦啊,跳啊,回去的路上,煙花在汽車後揚起的灰塵中次第綻放,加拿大在我的眼裡,第一次有了點顏色。
他是一個快樂的孩子,有著不經雕飾的自然笑容,無論什麼時候,總是笑瞇瞇的。日子雖然簡樸,學校也不是什麼好學區,可是他是一個爭氣的孩子。他同學的媽媽有一次對我說,你真應該去到學校,舉起手來說,這是我的兒子,因為,他是一個多麼優秀的孩子啊!可是我不知道,我全不知道,我以為他三歲就上新加坡的雙語幼兒園,四歲上這裡的學前班,他的英語應該不存在什麼問題。我不知道上ESL對他的自尊心是多麼大的打擊,我不知道敏感的他有多自卑,可是又懂事的從來不向我提起,我更不知道這個因為年底所生,因此永遠屬於班上最小一個的溫和孩子,一直在多麼努力而頑強地在尋找,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被人看得起的理由,尋找一個在被欺負的時候,可以伸出來幫他擋一擋的手。
我忙著掙錢,忙著活下去,忙著用忙碌,來阻止我的憂鬱越來越重。可是他卻什麼都沒告訴我,始終感恩地抓住每一個快樂的瞬間。當我們步行很遠去給他買零食的時候,他走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喜悅和感激的眼睛望著我,嘴角也是那樣欣喜地抿著,為這小小的快樂而滿足,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上蒼謝個夠,他給了我一個多麼懂事的兒子啊!
他上二年級了。自然的微笑不見了,他似乎有了憂愁,有了自己的靈魂,不再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小孩子了。偶爾他也會對鏡頭笑,可那全是學校訓練出來的「Say Cheese」。他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更有點倔強,可是他更成熟懂事了。他會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抱著我,用他小小身體的體溫溫暖我。他還會安慰軟弱的我說,這就是生活,為了活下去,我們就必須要忍受短暫的分離。 這一年,Dona走了。她才50多歲,是我工作的老人院的股東之一,一個十分善良的人,因為她,我這個唯一的英語不好的中國人,並沒有受到太多歧視。可是再多的錢,也無法把她從癌症的魔咒裡搶救出來。她的父親死於癌症,哥哥也有癌症,而她本來已經被控制住的癌細胞,也在多年後擴散了。那一年,還有一位同事也離世了,同樣是癌細胞擴散,走的時候才40多歲。Dona在臨走前說,真想喝一口啊!可是她不能,愛她的人也不會給她,大家都想挽留住她的生命,雖然都知道她大限已到,雖然知道一點少少的酒精,未必會縮短她離去的路程,可是絕望的愛,使得誰也不肯給她最後的放縱。
就是在那一年,我突然想表達點什麼,想記錄點什麼。以往華麗詞藻堆砌起來的憂傷,在死亡面前,一下子顯得那麼嬌柔造作。我的文字因為生命的沈重而變得平實起來。父親最痛恨的文風,在一夜之間消失了,我重又拾起耽擱了許多的筆,想把這一段段對歲月的理解留下來。也還是那一年,我發現自己不適合生老病死的職業,太多的悲愴,太多的無奈,讓我原本就不堅強的心上,壓上了一塊更重的石頭,加拿大冬天的窗戶關得太死,我像一條離開水的魚,一口趕不上一口地喘不過氣來。
2006年哥哥送了我一個數碼相機,從此我的照片有了電腦記憶。年邁的父母親經我們百般請求,終於不遠萬里,歷盡艱苦來看我們。爸爸撫摸著新家樓梯的一角感嘆道,多麼好的房子啊!
那是一段我永遠珍惜,永遠難忘的美好日子,不僅僅是我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了一個讓他們放心的家,更因為我深深明白,那也許是不肯移民的父母,在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能夠兩個人一起,忍受長途旅行的痛苦,和我們在異國團聚。他們住在我那裡的時候,每天早上,我都會去他們房間道聲早安,上班時發動車子後,回過頭去,永遠會看到媽媽在冬日裡的窗後目送;夜班的時候,無論我回來的時候動作多輕,爸爸說,媽媽總是會豎起耳朵,一直到我睡下了,她才安心入眠。家,因為有了爸爸媽媽而完整,因為有了他們的牽掛而讓我留戀,我再也不覺得它太大太空了。
2007年夏日,我們開始了在加州的生活。先生說,去看看名聞遐邇的斯坦福大學吧。我這一生,為生活所累,是不太可能放下工作,回去讀書的,就讓兒子耳濡目染一下,希望他將來能進入名校,完成我未竟的夢想吧。
加州,這個號稱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地方,都讓我有熟悉的感覺,好像夢裡來過。我是一個宿命的人,我想,也許漂泊了這麼多年,這將是最後一個落腳的地方吧?
有人說,故鄉,其實就是我們漂流路上最後停泊的地方,已經漸漸老了的心,開始渴望安寧。
2008年的死亡谷和拉斯維加斯之旅,讓我第一次對死亡產生恐懼。那曾經離我很遠很遠的死亡,原來可以那麼近,車被冰路卡住,無人援救的絕望,面對山頂墓地的怯懦,讓我在死亡谷萬籟俱寂的夜裡,開始懂得,原來一切的理所當然,其實是那麼得來不易,我注視著身邊沉睡的面孔,發現簡單的生活,其實蘊含著如此大的幸福。賭城的醉生夢死,在死亡谷千萬年的恢宏和滄桑面前,都變成了終究會過去的浮雲。我要好好珍惜每一個生的日子,珍惜我生命裡每一個重要的人。
2009年我帶著兒子回到了闊別八年的中國。他很快和火車上一個同齡的孩子成了朋友。沒有想到他的中文在短短的十幾個小時裡會有那麼大的進步,沒有想到中國現在對英語的教育如此成功,不論是英文,還是中文,他們都能溝通,雖然他不大會說中文,他不大會說英文,卻絲毫不影響他們之間的交流。想想當年的我吧,英語恐怕還停留在ABC的階段,我驚異著,喜悅著,佩服著,在我們離開的日子裡,中國發生著怎樣的變化啊!
接下來的日子,我帶他去了北京,香港,深圳,當然還有我們停留最久的,我從小長大的家。中國好吃的,好玩的,多得讓人眼花繚亂,這個原本心裏只有老好美國的孩子,一下子著迷起來。女友的兒子已經大三了,暑期也回來度假的他,帶著我的兒子和他的表弟,吃了晚飯又去和女同學去吃宵夜。國內豐富的生活啊,好像在兒子面前開了一扇窗,他寫的文章一下有了內容,他期待著下一次回中國的日子。
也就是在那漫長而又短暫的歸鄉途中,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有些東西,無論距離多久,相隔多遠,撿回來,只需俯首之間,我們一頭紮進了故鄉為我們編織的溫柔的網中,不願意醒來。
這一年他迷上了滑雪。他矯健地從山頂呼嘯而下,在忙碌中,還不忘急切地尋找我:媽媽,媽媽,你看到我了嗎?看到了,看到了!我親愛的寶貝,我看到了一路來你小小的身影,是怎樣不斷艱難克服外界阻力的努力,看到了你從不肯放棄的不屈不撓,看到了你成長中的每一個腳印,更看到了你終於從初來時失落的陰影中走出來的自信!雖然這微笑那麼小,可是在我眼中,它就是久久陰霾的天空下,那烏雲遮不住的陽光,給我帶來了溫暖和希望!
2011年,在住了四年公寓後,時間終於慢慢磨去了我當年不得不賣掉家的無奈,以及傷心欲絕地同小鳥筑巢一樣建起來的家道別的揪心,我聽從了先生的意見,準備在這裡,再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新裝修的大理石灶臺溫潤而整潔,當年同學送我的一幅字,終於有機會掛在壁爐的頂上,我的手指,慢慢滑過新刷的牆面,新置辦的一切,短暫的喜悅後,新的問號又開始躥來躥去,其中一個頑固地一次次變重,變大:這會是兒子以後籍貫那一欄裡的祖籍故鄉嗎?這會是多年後他迫不及待飛出去後,還讓他時時回頭張望的家嗎?
房間,在沉思中暗了下來,我扭亮一盞燈,柔和的燈光,灑在新房的每一個角落,好像處處在提醒我:我只是一所銀行的房子,在你沒有徹底付完房貸之前,在你未來依然屬於輪子上的家的移民路上,雖然這裡處處都似乎是你的家,其實,一樣也不是。
我依然在尋找家的路上踽踽前行。
来源:出國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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