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六年剛開始工作時,同行裡的中國人大多來自臺灣。但從九七年起,臺灣同事便陸陸續續開始回臺灣,二零零一年,我非常要好的一位臺灣好友加入了臺灣人海歸的浪潮,搬回了臺灣。到了二零零三年,臺灣同事回臺灣的比例已經相當高,剩下在美國的臺灣同事大多為「老弱病殘」,公司裡的中國人被新畢業的年輕的大陸人替代。說剩下的是「老弱病殘」是開玩笑,主要指剩下的大多是年紀大,想輕輕鬆松度日子,不想幹事業的人。到今天,據說臺灣年輕人來美國留學已經非常稀罕,美國公司裡則已經很少能看到年輕些的臺灣人,而我第一家公司的七個臺灣同事,如今只有一個還在矽谷工作,一個退了休,其他都回了臺灣。我這些過去的臺灣同事在美國工作時大多不過是普通的工程師,最多是工程師小組經理,如今在臺灣則活躍在公司高層領導職位,而且不僅僅侷限於技術領導職位,我認識的有兩個做了著名大公司的市場開發主管,今天的事業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
反觀我的中國同事中國同學,在美國一起讀書的同學好友中沒有一個海歸的,到今天,大多仍然是在美國公司裡當個普通的工程師。十幾年來前前後後一起工作過的中國同事也一樣,大多既沒有海歸,事業上也沒有什麼大變化。我認識的遠遠近近的中國人中,只有五個海歸的。一個是在中國讀大學時的同學,在美國工作了好幾年,但一直不滿意華人頭上難以頂破的玻璃天花板,與太太關係又不太好。後來在美國一家startup挖到了一大桶金,隨即與太太離了婚,回中國開公司去了。如今已經在中國再婚,事業怎樣不清楚,但他似乎是沒有回美國的計畫了。第二個認識的海歸是短暫共事過的一位同行,原來在美國一家公司做普通工程師,大約八九年前回中國做了家公司的VP,來美國出差時講話都與過去不一樣了,帶著中國特有的神氣意旨的官腔,不過每次回美國都抱怨不喜歡中國,說最後還是要回美國。在矽谷的房子也一直沒賣,打算將來回來住。第三位也是大學同學,原來在加拿大工作,後來去了臺灣,又從臺灣去了上海,而且是下決心把老婆孩子都帶回了上海的。在上海工作期間,有一年我回中國碰到他,記得當時他告誡我說:千萬別回中國來!不久後就聽說他帶著全家搬回了加拿大。第四第五個,是無奈海歸的年輕同事,因為拿H1簽證,2009年經濟蕭條期間被裁後,找不到工作,只好回中國,其中一個在中國工作了不到一年,在美國大學找了個博士後位置,又回到美國。我知道的中國人遠的近的扳手指算算可能有接近一百個,只有五個人海歸,兩個人還沒堅持下去,比例低得出奇。
回中國,覺得中國年輕人出國留學的熱情依然很高;組裡招工,拿到留美中國碩士博士畢業生的履歷也仍然很多;另外,據說現在還流行中國父母把未成年孩子小小年紀就送出來留學。我在飛機上就碰到過一個瘦弱的中國高中小留學生,這麼小就一個人出來闖蕩,讓人覺得怪可憐的。為什麼經濟突飛猛進,GDP超日趕美的中國,卻留不住,吸引不回中國人?為什麼中國人手裡拿著鼓鼓的票子,卻仍然競相要離開中國?而臺灣的GDP發展速度沒有在世界上激起什麼波瀾,人民卻樂意留在自己的家園裡,悄悄地過上了好日子,不再在乎去美國。為什麼?
因為中國雖然GDP上去了,但仍然是一個落後的國家,雖然不少中國人手中有了鼓鼓的票子,中國的生活質量卻依然低劣。專制國家向來擅長於搞專項突飛猛進,一下決心搞原子彈,原子彈就爆炸了,一下決心造衛星,衛星就上天了,一下決心讓GDP大躍進,GDP就超日趕美了。但專制制度做不到的是:把人民的生活真正搞好。當在中國最發達的大城市,一場普通的大火,消防隊都沒有能力扑滅,造成五十多人死亡;當毒牛奶事件爆發,最後卻不了了之,到今天中國的老百姓也不知道自己喝的牛奶到底安不安全;沒有大地震是上天的保佑,大地震來了,死它幾萬人,過後也沒有任何改進,這樣的國家,GDP再高,又哪來的生活質量呢?我每次回中國都很糾結,父母年紀大了,應該回去看他們,但每次到了那裡又盼望著離開,因為在中國,出一趟門,空氣混濁得能把人嗆死,到處是灰塵,雖然有許多新造的高樓,但哪怕在最發達的沿海大城市,仍然隨處可見髒亂差的地段,一點不覺得先進發達,逛個店,去景點轉一圈都不是什麼愉快美好的事。本來騎車15分鐘能到的地方,現在開車也是 15分鐘,路上又多粗魯沒禮貌的人,還有不少沿街乞討的老人。我問現在出門還要像以前一樣管住錢包防小偷嗎?家人覺得我不可思議,問這樣的問題,說是現在可能比過去更糟了,責怪是農民造成了城市社會治安問題。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是中國貧富差別大,城鄉差別大,農民沒有平等待遇沒有平等機會的必然結果。我每次回去不過是可數的天數,就覺得在中國再有錢活得也沒質量。如果在那裡工作生活,問題就更多了。整個國家管理仍然非常落後,靠政策命令靠口號管理,解決問題都是用「大搞」「大講」的方式來對付,一陣風過去,最後其實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很多政府該管的事沒人管,政府不該管的事卻有龐大的隊伍花大錢在管。社會道德風氣低下,不管是在單位裡,還是在大街上,或是日常辦事遭遇中,都有很多氣人的事,這恐怕是我那位海歸堅持不下來的同學最痛恨的一點。政府的政策則朝令夕改,也沒有什麼公平合理可以講,人民對未來根本沒有信心,所以都把孩子送出來。
而臺灣呢,我十年前去過臺北,大街上,素不相識的路人相互禮貌相待,連出租車司機轉彎急了些都會說對不起。記得在臺北的商店裡和飯店裡,看到顧客與服務生總是彬彬有禮地交談,不知為什麼讓我有一種他們不是中國人的感覺,因為我知道的中國人不是這樣的。在美國的幾個老年臺灣同事現在每年都回臺灣看病,因為臺灣如今是全民醫保,比美國都好了。我記得當年讀書時認識的兩個自費臺灣女生,一個父母是小學教師,我說小學老師就能支助你自費留學,她說是啊,不過只能上這個學費便宜的學校。另一個家裡是鄉下種葡萄的,卻自費來美國學豎琴。那還是九十年代初的事,讓人窺見臺灣貧富差別小城鄉差別小的一面。
如今臺灣人像日本人那樣,在自己的家園裡,在自己的文化裡,樂滋滋地過著好日子,不再需要移民去別的國家做少數民族,去適應人家的文化,去給人打工。臺灣在實現民主後迅速走進發達國家行列的例子說明,民主才是讓國家真正走上發達道路,讓人民真正過上好日子的有效制度。GDP數字再高也沒用,只有人民真正過上有質量的好日子,才能吸引人海歸,才能讓國家出色的人才不再流失給別人打工,才能讓人民在自己的文化裡過幸福日子,不再需要去費勁適應不適合自己的文化,不會再被玻璃天花板限制住發展前程。中國大陸人海歸比例低,並不是因為他們在西方生活得非常開心,樂不思蜀,恰恰相反,大多數中國人在西方遭遇文化水土不服,事業發展方向可選擇的餘地也比在中國小很多,生活得並不那麼開心,但回中國去,卻會更不開心,只好將就著,過文化邊緣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