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鄉來,
應知故鄉事。
來日倚窗前,
寒梅著花未?
王維的《雜詩》歷來被認為是一首憂鬱的詩歌,認為是因思鄉而憂鬱。確實,帶著一種憂傷的心情來讀這首詩,就會有一種濃郁的懷鄉之情。
但是這首詩的偉大之處,可能還在於它其實還有另一種情緒在,或者說,詩歌包含了幾種情緒的纏結。「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可以是一種腦筋急轉彎式的遊戲性問答。回答者大概會很自信,會說:當然,有什麼問題,你儘管問!但是詩人當然知道,問哪些問題,對方會對答如流。詩人於是反其道而行之,偏不問人事,而問物事。這一問不知對方可能回答得出?如果這是一個很容易的問題,那麼便是相當於自問自答,明知故問。花開不開不因人事,只因氣候季節,是一種自然規律。到了時候就會按期開放,這還用問嗎?可是詩人就這麼問了,那麼回答者如何回答?無非兩種答案:開了,或者未開。但直愣愣地回答,會多麼無趣呀。
想必,現實生活中的對方不會傻乎乎地直接回答。而是會愣在那兒,傻半天。如果那樣,就中了詩人的妙計,引發一場大笑。
因為,對於遠離家鄉的遊子來說,倚窗前的寒梅開不開並不是其真正的關心所在。多少詩歌讀者在這裡犯了傻乎乎的毛病,說什麼詩人對於梅花的欣賞、關心在此可見一斑。這真是不懂藝術,不懂詩歌,把詩歌讀膚淺了!其實詩人的真正目的,哪裡是梅花之事?難道生活中的人說話,從來都是心口如一?其實生活中有趣的時候,都是心口不一造成的。
遠離家鄉的人,對於家鄉的瞭解總是停留在離開家鄉的時刻。離開家鄉越久,家鄉人事世事的變動就越大越多,而有的人事世事變動會令遊子高興,但是也肯定有些世事變動會讓人失落或痛苦。這是每一個離鄉背井的人的常識。正因為此,詩人才不敢直接提問那些人事世事,而是首先提問一個毫不危險的話題。無論這個問題的回答如何,詩人都會承受得住。而且由於這個問題太過出乎意外,回答者可能一時摸不著頭腦,甚至可能真的沒有留意到梅花,那樣,詩人還會得到想得到的惡作劇般的快感。
這種快感其實大半是詩人早已預料到的,是詩人計畫中應得的心理享受。但是這種提問的效果是暫時性的,因為遠離家鄉的遊子接下來必然要直面來自家鄉的人事變化、世事變化。只是詩歌要讓我們真正領略的是,我們要從這一問題的設計來體會詩人內心的複雜性。詩人為什麼面對來自家鄉的人首先提出的竟是這樣的問題?是詩人害怕聽到來自家鄉的某種不利的世事變遷,以此採用這樣一種提問,以便推遲片刻,好讓自己的心理準備得更為充分一些?讀者自然可以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經驗作多種猜想。而這正是唐詩最為令人嘆服的地方,那就是,偉大的唐詩所留的空白,總是那種能夠提供給讀者最為豐富的想像空間。
就這樣詩歌讓我們幾乎聆聽到了詩人內心的激烈跳動。體味了到了詩人內心的複雜性和矛盾性。於是詩歌在有了歡快的顯性結構的同時,下面又隱藏著更為衝突、複雜、深沉的深層結構。只是這個深層結構有多深,都留在無邊無際的空白中,仰仗高水平的讀者自己去建構。
詩歌的空白、深層結構的建構,不是任意的。詩歌雖然到此為止,接下來詩人與對方的交談內容為何,只能依靠讀者自己的經歷去填充。但是無論如何填充,這個歡快的表層結構,都對深層結構的填充想像起著界定性作用。
因為既然詩人會如此誠惶誠恐,拐彎抹角地面對家鄉人,那麼他一定是對來自家鄉的人事、世事的變遷不太樂觀,也由此表明這個人一定有一番不平坦的人生經歷,其家庭、家鄉不是那麼一帆風順。否則,他幹嗎不急著把自己最想問、最關心的問題在第一時刻提出來?只有一個心地單純,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或毛丫頭片子,才會有話直說。一個遠離家鄉的人,如果真的只關心窗前的寒梅,對其他了無興趣,那麼這個人就太絕情絕義了。正因為詩人對家鄉的人事世事深深地關心,才會極度害怕其中發生一些令人意外或者不堪忍受的事情。但他又是極其純淨的人,所以才會在緊張之餘,去試圖超越這種緊張。由此我們欣賞到的正是一個舉重若輕,一個經歷雖豐富但心地卻依然純淨的成熟者的情致。
這是一個非凡的遊子形象。雖然飽經滄桑,卻依然不乏超然塵世,保持自由心態的精神風致。那麼,詩人為什麼要寫這一首詩歌的目的也就躍然紙上:他是歌詠一種雖然飽經滄桑,但永不世故、永葆自由心態的人生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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