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老子、帝王、凡夫俗子、幾乎每個人都有猶豫的時候,仔細觀察,我們便可從中看出不同的境界。
孔子無疑是個有智慧的人,可是他堅決不談鬼神,「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子路向老師請教如何侍奉鬼神,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問人死後會去哪裡,孔子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在那個時代,孔子又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還精通祭祀的禮儀,也「敬鬼神」。可是,他為什麼不正面回答子路的問題呢? 《說苑·辨物》中的一段記載讓我們看出了孔子的猶豫。這段記載是———
子貢問孔子:「人死之後有知還是無知?」
孔子回答:「不說。」
子貢問:「為什麼不說?」
孔子回答:「我若說死者有知,恐怕孝子賢孫會過分厚葬死者而妨礙生者的生活;若我說死者無知,又恐怕不孝子孫丟棄遺體不予安葬,敗壞了道德。所以,我既不能說有知也不能說無知。」
這便是大師的猶豫。 孔子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他考慮得週全,他不僅要照顧到有與無、真與假,還要照顧到好與壞、情與理,他不僅要做出事實判斷,還要做出價值判斷,所以他不肯滿足於一般性的事實陳述,還要考慮事實陳述之後可能引發的各種後果。 作為聖人,孔子當然不能說謊———即便是善意的謊言,也會有流弊(別人會以此為藉口說謊不臉紅)。 可是,若說出了全部的真相而使人們喪失了敬畏之心,那也是很可怕的。所以,權衡再三,孔子選擇了沉默———擱置鬼神問題的討論。
這是一種高境界。他一方面讓人不要迷信鬼神,把最主要的精力用在「事人」上,另一方面也讓人們保持必要的敬畏之心,不要狂妄自大、為所欲為。
我們在老子的《道德經》中也可以看到這種高境界的猶豫。《道德經》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人以為老子是在搞文字遊戲,是在玩玄學。其實不然。這是思想大師的一種猶豫。他深知,自己因為寫下《道德經》會得到後世的推崇。因為推崇,有些人就會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並以此為全部真理。而這無疑是一種誤讀。為了向後世傳播思想,老子不得不借用文字,但他同時也知道,後人若執著於文字,反而會有誤解思想的危險。所以,他在開篇就做鄭重的提醒。道(真理、規律)確實是可以說的,但是,一定要明白,說出來的道其實已經與真實的道不一樣了,二者之間至少隔著一層語言的幔帳。何況,語言有時是很笨拙的,它有著無法超越的侷限性。
在我看來,思想大師的猶豫代表著一種微妙的分寸感,是一種難得的遠見卓識。此為猶豫的第一境界。
第二種猶豫可以理解為帝王或當權者的心虛。史書記載,陳橋兵變的前幾天,京城開封的百姓就在風傳,說趙匡胤要發動兵變當皇帝。趙匡胤聽到傳言後回到家,問正在廚房做飯的姐姐:「外面傳言很凶,你說我該怎麼辦呀?」趙匡胤的姐姐毫不客氣地說:「大老爺們兒做事,一人做事一人當,行與不行你自己決定,幹嗎回來嚇唬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得到了姐姐的「授權」之後,趙匡胤才發動了陳橋兵變。
在發動兵變之前,趙匡胤和他的幕僚們當然進行了周密的策劃,對於勝算,他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他為什麼還要回家問姐姐?因為他還是有點心虛。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樣奪人家孤兒寡母的江山不厚道,缺乏足夠的道義支持。 就實力而論,他發動兵變的勝算幾乎是100%,可就心理而言,他還有一個道德的門坎需要跨越。他詢問姐姐,其實是在猶豫,是在試探,是在尋求一點來自民間的微弱的道義支持(起碼不是激烈反對)。 我們設想,若他的姐姐激烈反對,他還可能真就不發動陳橋兵變了。
對於帝王和當權者的這種猶豫,我們亦應給予一定的認可。因為這說明趙匡胤還是有點敬畏之心的。他起碼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槍桿子,除了實力,還有一種別的力量———道義的力量———也是不能不考慮的。因此,我們說這種猶豫是次一等的猶豫。
最差一等的猶豫就是凡夫俗子的斤斤計較、患得患失。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類人的猶豫無關思想,無關大局,只關一己之利害(有時甚至只是多得點還是少得點的問題)。可是,就這點小利害,不知讓世人生出了多少煩惱!禪宗裡有一個狗叼熱骨頭的例子最能形容此種猶豫的痛苦:狗叼著一根剛出鍋的熱骨頭,骨頭燙嘴,想扔掉不舍,一口吃下去又不敢。其實,這種情況下,一口吞下或者果斷放棄都是解脫之法,可實際上,很多狗都是選擇了猶豫。猶豫的原因是患得患失,猶豫的結果是被熱骨頭燙壞了嘴巴和牙齒。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幾乎都有猶豫的時候。猶豫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該想一想:我的猶豫屬於哪一種境界?看自己在哪些問題上猶豫,就大體能判斷出自己氣度之大小、境界之高低。如果猶豫的境界很低,那就說明我們做人的境界還不夠,還需要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