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完全是自找的煩惱。
農民陳凱旋因為擅自跑到溫家寶總理跟前反映災情,受到當地政府的恐嚇,最終決定賤賣自己開在鎮上的商鋪,回家種田。
他知道一個國家領導人與普通民眾的距離,但先前傳為美談的重慶熊大姐、河南收割機手等故事鼓勵了他,他想續寫這個領袖與民眾一家親的傳奇系列。
他知道必須開動腦筋才能擠到總理身邊,他埋伏在車隊必經之路附近,等候機會。在只有三米遠的地方,他的心臟噗噗跳動,就要見到日理萬機的老人家了——只要往前一衝,就能進入總理視線了,也同時進入歷史了,因為那麼多攝像機鏡頭對著總理,那是一個產生新聞的地方。
他衝上去了。
對總理說什麼?這不是問題。真話,實話,是親民總理愛聽的。他能說什麼實話呢?眼前發生的塌陷堵在心裏,不吐不快啊。於是,他說了。總理還要他帶路去現場確認事實。於是,他成了嚮導。直徑六十米深三十米的大坑,就這樣被全中國看見了。
那是一條民生的傷口,尚未列入官員的優先考慮項。車隊本來是要走另一條路的,他把問題帶到面前,等於讓領導人窺破了傷口。他操了不該操的心。
在習慣現場辦公的總理面前,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但他這一告,凸顯了地方官員的慢與惰,冷漠與無能。在告御狀的時候,他忽視了或根本沒感覺到身後拽自己衣服的那只硬手——你越位進球,裁判掏出了紅牌。
他很興奮。但很快就後悔了。
可以說,是周圍人的議論讓他後悔。緊接著是發自內心的害怕。
在總理與百姓之間,橫亙著一道看不見的銅牆鐵壁。前來陪同的歡迎的群眾,核驗了再核驗;參觀的地方,佈置了再佈置。說話者說什麼,都有提示或板書,自發性的情況絕對是意外——如果是為當地政府申請不便啟齒的好處,另當別論。如果一個視線之外的人貿然闖進來,那是政治事故。
總理臨時停車,跟田間農民聊天,這是他想打破地方封鎖的技巧。但估計能在車隊路過附近勞作出現的,也都是地方放心的百姓。
按捺不住的犯規者成就了一出親民喜劇。當視察無趣之際,這個不請自來的違規者成了新聞的救星,一個被媒體需要的道具。
有人感激有人恨。因為他讓一些事情得到瞭解決,讓某些人陞官,讓某些人倒霉——而倒霉的方式和程度都難以掌控,這才是招致官員嫉恨的根源。
高官與百姓之間,看似只有一層旅行車玻璃,甚或座談會圓桌那麼一截,但實際上,地方官員們和安保們連空氣都能阻斷。他們要製造一個安全乾淨的視察時空,導演一出反覆排練的折子戲:一次按預定行程完成的例行公事,符合規定的主題,沒有橫杈斜枝,過濾過的土地和人民,符合三一律的台詞和動作。
簡單、流暢、默契,美好得令人生疑。即興演出,其實也在導演的考慮範圍內,他甚至安排好了演員,為的是滿足某些官員「親民」喜好。一場連意外都被納入計畫的視察,完全具有超現實主義的魔幻效果。但可以預期,凡是超出導演安排的內容,一定會被毫不留情地剪裁乾淨。
告狀農民消失後,總理問:「我的那個嚮導呢?」不會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導演正在試圖刪除這一段節外生枝的親民交流。
帶著「幸福和興奮」回家的陳凱旋,有過短暫的美妙時光。他甚至在成群到來的鄉親們的讚揚聲裡沉醉了片刻:「陳凱旋把總理帶到現場了,問題一定會很快解決。」
但無意間的一句話,讓他突然就陷入了恐懼之中:「不對啊,你這是給政府惹麻煩了,你要小心些。」當晚七點鐘左右,一名在政府工作的親戚建議他出去躲躲。
他周邊的人們一下就嗅出了危險的氣味。他的突發性表現,讓親友擔憂。在官員安排的既定程序之外,你蹦出來了,你就得承擔全部後果。媒體和總理或許能讓你逞一時之快,做幾天明星,但往後的日子,還得你自己過。你面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眼前的改變只是話語上的,當不了真。地方政府擁有收拾一切利益相關者的絕對權力。
所以,在官府來臨之前,他已經忐忑不安地做好了逃亡的準備。他沒有做悲劇主人翁的情懷。
他想起了身後那只硬手。在他向總理反映問題和帶路去看大坑的途中,曾先後兩次有人在身後拽自己的衣服。在總理視察塌陷現場時,又有一個穿襯衣的中年人低聲對他說,你把總理帶到這裡,今後你沒好日子過。還有一名穿警服的人也湊過來說了同樣的話。
當晚,鎮上流傳說,派出所要抓陳凱旋。
夜裡近十二點,菜店門被敲得叮咚響。他透過窗戶看到,敲門人正是鎮上的官員,旁邊還停著一輛小車。妻子樓上樓下地走,眼淚汪汪,說「你看你這閑事管的」。來者敲門不止。陳凱旋借道鄰居家的樓梯跑了。
這一跑就是三天。三天裡一切似乎又有了變化。
十天後,位於塌陷區的村民獲悉,新的受災補償標準即將推出了。陳凱旋卻要離開鎮子了。
在俄國作家契科夫的小說《一個小公務員之死》裡,一個小官吏因為打噴嚏,濺到高官身上而被活活嚇死。湖南寧鄉的這條漢子因為一次攔轎上訪,就賤賣了自己開在鎮上的菜鋪,儘管虧了五萬元,但他感覺像是賺了。他算過帳:如果不識相,官員要找麻煩,可以把自己罰得傾家蕩產。
但他想把頭縮回龜殼裡去的想法卻不免有點太天真了。
媒體不會放過他。因為他是新聞人物,他們要讓他吐出自己需要的東西,似乎農村的真相都在他腹中發酵。他只能迴避,甚至可以用倉皇逃離來形容了。他怕自己不小心又說出什麼得罪人的話來。
更有趣的在於,在有冤難訴的百姓眼裡,他變成了個上達天聽的管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面對遞過來的「上訴狀」,他不知如何是好。
陳凱旋不明白,他的行為其實就是「另類上訪」。前兩天,網上風傳該省一位拆遷辦官員——長沙市開福區房產局前副局長曾新亮,在日記上白紙黑字寫道:對待上京上訪人員,「請公安按敵對勢力辦」。對當地官員來說,陳凱旋是一個麻煩,因為總理或許還會惦記與自己握過手的下層百姓,甚至來個回訪。這個天真的農民讓他們不自在。眼下,還得帶上笑容撫慰他,層層下達親近安撫指示,讓他正常過日子。但陳凱旋自己明白,這筆賬遲早是要算的。
陳凱旋是「凱旋」了一回,但卻是頗叫他後怕的凱旋。你把自己像楔子一樣打入官場滑溜溜的平面上,難免不孤獨、寂寞,甚至害怕。
幾天之後,毗鄰的湖北省發生了一件怪事。該省政法委綜治辦副主任黃仕明(副廳級)夫人被打。光天化日之下,在省政府門前,六條身著便服的彪形大漢將其暴打一頓,全身百餘處受傷。執行公務的是專門阻止群眾上訪的「信訪專幹」,公安方面的解釋是「誤打」。這實際上是一個多年為女兒醫療糾紛奔波的准上訪者的遭遇:不管你有多大的後臺,只要你「搗亂」,伺候你的有足夠利害的打手——他們都是正式警察,身強力壯,埋伏於政府要害部門門前,一聲令下,便可制服想跟政府講理的任何人。
相比之下,陳凱旋攔轎告狀承受的後果,已經算很輕的了。
總理在哪兒,誘惑就在哪兒。人們從親民傳奇裡所能感受到的樂趣已經接近閾值了。一個個傳奇創造者被改變的生活及命運,才是這個時代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