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旒生專欄】夢枕草

一 昨晚翻到一本《金聖嘆批杜詩選》，此書為二十年前所購，燈下閱之，倏覺人間過去諸景一一可辨，書內夾有一張泛紅的奇形的葉子，算是我曾經的書籤，書旁也有我當年披讀所寫的小小心得，也真好笑——金聖嘆批杜工部，我又批金聖嘆——人生就是這樣不斷的重複著、重複著。 我翻著翻著，好像又回到我當年讀書的心境，準確的說是一個意象——在秋水高崖或者深山蕭寺有一青年書生亦作如是讀。 二 故鄉之眾山，長著各類松樹，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又驅車千里前去遊覽了一次，可以慶幸那些靈峰仙壑還依然因為交通的不利保持著原來的狀態，攀爬了五、六個小時，我坐在山岩歇腳，想起一次夏日來游的場景，那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其他的小學同學，由於突然的下雨，我們躲到一個山洞裡，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雨後的深山滿是濕氣，把箬樹的新葉洗的更為翠綠，還有雖然纖細卻刺手的小草盈盈的更有生意，然後山谷低低的出現了一道彩虹，大家讚嘆起來，不知道可以用什麼話來形容，我也陶醉著——不知是虹？是夢？是天？ 三 我在中學補習英文的時候，那個補習的學校是一個有百年歷史的院子，想來跟故鄉的那些老院子也沒有大的區別，但有一棵銀杏樹，當時已經是參天之木了，每天中午飯後，我都要和一位同學在學校的院牆外來回的走走；記得是晚秋的季節，院牆邊露出幾枝紫薇花，迎面走來一位留著劉海的少女，她本來是低著頭的，抱著一本書，我們卻大膽的看著她，走到我面前，她卻忽然抬起頭，臉朝著院牆，欲嗔還羞，紅了臉笑了起來，我才看清她長長的眼毛，大大的眼睛，清秀而不失嫵媚的面龐，那正是一種百年古宅裡桃花落下青苔般的沉靜與活潑，我至今仍忘不了她長長的眼毛底下那讓我呼吸停止的清秀——遙遠的、清曠的、若睹幽谷吐出黃蕊的百合——那一份已在黃昏裡寂寞的古典的浪漫。 四 故鄉之西塘，有一條小河，當地人叫它游舫溝。游舫溝上有一座石橋，橋頗老舊，不過當年的我還看不出來，我有時去那裡休息，春天卻可以在橋頭揀到從古樹下落下的果子，樹果為烏黑的紅色，多漿，酸甜；夏日裡，有時候因為枯水，也許是以前的農夫拋下的殘藕便生出一片野蓮來，花朵俱為白色，甚是鮮潔，嫵秀可愛，它們的葉子長的很大，幾如木盆，可以戴之避暑。游舫溝有我一位同學住在那裡，我偶爾會去看他寫字，他家的門外正對著橋下的那一片野蓮，有一天山雨欲來，天青雲低，刮起大風，我從門外看見野蓮被大風吹的像美人的長發一樣左欹右倒，加上天色怪誕，那光景真有說不出的一種清狂、疏野，譬如後來所見明人王冕畫的大荷，設色空靈，諸葉偌大，如今從容想來，宛然七十二色神仙雲芙蓉如是玉光遙。 五 故鄉因為地臨長江，在沒有自來水之前，那些大的宅院一般都有自己的井，我知道有兩處所出的水非常冰冷，好像真是藏了神物冰魄在裡面。夏日裡由於經濟的原始，故鄉沒有什麼現代化的冰鎮的冷飲，街上有買的冷飲是一種用井水、薄荷、冰糖做成的冰水，若遇火日，酷暑難當，只需要化一分錢就可以買一杯來喝，落入肺腑那才是一股鑽到心地去的涼，人也精神了，說句老實話這才是自然的冷飲——可惜，我離開故鄉後，再沒有喝過，有時在夏日想起，那是一種多麼天然的帶有草木之味的餘味啊。 六 故鄉常說「三月三，撈螃蟹」，其實撈螃蟹往往在秋季，鄉野之間的兒童們準備好鉤子，爬在水邊的石縫裡一個一個的將它們鉤出，而在夏季的草灘也有螃蟹的爪痕；我們把捉來的螃蟹一層一層的挽在褲腳裡，最後就是赤裸出我們的雙腿了，然而大家還是不減興致，回到家中，加上蛋清來煎炒，作為當年的我，自屬無上的美味，前幾年我吃螃蟹必然要以菊葉、菊花水、黃桃酒、小杓、牙籤，備極精膳，也是從我少年時代就學來的因習，不過河蟹卻是沒有陽澄蟹那麼多的膏黃的，但價格也便宜。 http://bbs.secretchina.com/viewtopic.php?f=31&t=76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