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群人,他們是合法的中國公民,卻由於與生俱來的家庭出身問題,而被打為另類和區別對待,成為事實上的「賤民」!這群人就是「黑五類子弟」。他們承受著種種人格上的屈辱,忍受著政策上的壓制和周圍人的欺侮……不僅如此,連升學和務工都要受到限制,不允許升入初中,不允許當兵,不允許進工廠;換言之,黑五類子弟只能被牢牢地禁錮在土地上而無法移動半步。周圍人的歧視讓人壓抑,讓人無法抬頭,讓人窒息……在這種情況下,富農子弟娶不到媳婦,女兒找不到好婆家,只能代代被愚弄。實在是萬惡和狠毒的舉措!當年我們家族差點被迫背井離鄉遷徙到東北。
父親就是千千萬萬名「黑五類子弟」之一。父親是小學畢業,我曾為之蒙羞。儘管我曾在父親的學歷上填上初中,但無論如何,生於1951年的父親確確實實是小學畢業的。第一學歷是小學的事實,決定了父親只能在家鄉的小縣城簡單的做個粗人。正如父親所言:「我是一個粗人。」無法忘記,父親對我的諄諄教誨,讓我珍惜今天的美好,感念今天的平等生活,遙望未來愈加公正的社會。無法忘記,那往日的屈辱,那「踏上一覺,永世不得翻身」的齷齪舉措,那達到極致的株連幾千萬人的見不得人的手段。父親教導我不要怨天尤人,要寬容曾經迫害自己的人。或許,這是一種坦然,但坦然並不代表遺忘,而是避免悲劇重演。
成為粗人,並非父親所情願,實在是不得已才這樣。這得拜當年的齷齪無比的政策所賜,也就是說,身為富農子弟的父親沒有資格上初中,成績再好也不允許上。就沖這一點,就得感謝某萬壽無疆的歷史人物;好在它已經成為歷史人物,否則絕對沒有「黑五類子弟」上大學的份兒。當年的父親成績並不差,但只能望初中興嘆;小學畢業即意味著學業的結束,也就意味著到生產隊裡推小車的命運的開始。(請不要說家裡供不起父親上學。父親是家中的長子,比爺爺年輕二十歲,比曾祖父年輕四十歲,當時曾祖父母都正當壯年,負擔並不太重。)爺爺並不希望父親過早的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故而就讓父親留了一級。在這之後,時年十五歲的父親便踏上了獨自謀生的歷程。
父親時常向我回憶起一件事情。在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命題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同學們紛紛寫出作文,可謂是五花八門,有希望成為科學家的,有軍人的,有警察的,有工人的……,就是沒有寫農民的。而對父親來說,富農子弟的唯一路徑就是回家種地。升學的路徑已經被煙臺地區乃至在全國堵死;當兵是當時的人們神往的,這是跳出農壇的一條快捷方式,而後來父親的一些同學確實當兵了和跳到城市了,但身為富農子弟的父親並不可能;至於工廠招工也是不可能招收富農子弟……這樣擺在父親面前的只有回家種地。何況父親並不敢寫出自己的理想,一旦寫出真實的想法,會被批判為痴心妄想,抑或是圖謀不軌。(真實的例子擺在面前,村裡和父親同齡的黑五類子弟裡面有叫*龍的,被批判為妄想登基坐殿,被責令改名為「*改」。)於是乎,戰戰兢兢的父親只好違心的寫下作文,《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合格的農民》,還獲得了老師的表揚,說父親不浮躁、不好高鶩遠。……但最終的路徑往往是相反的,有志者事竟成,堅韌不拔的父親並沒有成為農民,而成為有三十多年工齡的退休工人;而父親的大部分同學最後也沒有實現夢想,而是老老實實的在家修理地球。世事滄桑,讓人不禁慨然。
任何一個長輩都願意向下一代講述自己的歷程,父親亦然。我對父親的心路基本瞭解,雖不能說耳熟能詳,但也大致清楚。少年的父親並未聽從生產隊的安排,而是積極報名參加修水渠水壩的「戰山河」,這樣可以擺脫村裡的束縛而獲得相對平等的待遇,畢竟外面的人都不知根知底,自然也不會遇到刻意的欺侮。擺脫生產隊束縛的父親,開始遨遊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這個世界充滿未知,但總比在家受欺侮好的多。出民工的父親當然要忍受勞累,當然要忍受痛苦,但忍受人格的侮辱更痛苦,兩害相權取其輕,明智的父親選擇了離開。「樹挪死,人挪活。」年輕的父親打過石頭挖過涵洞;後來無師自通的成為瓦工,而後進入縣城的建築公司。其間頗受阻撓,生產隊長三番五次的要把父親召回村裡推小車,但總被父親巧妙的避開,或者乾脆找領導讓其下調令。最出格的事情是,生產隊處處刁難,竟然要父親每年上繳幾百塊錢,幾乎相當於一年的全部工資。後來父親通過找公司領導,到公社領導那邊討說法,到縣委辦公室諮詢,最終才艱難的將事情搞定。其中的艱辛,讓人心中不是滋味。
父親在和單位訂立合同的時候,似乎在1974年?需要出具成分證明,好在父親和當時的大隊會計關係不錯,那位會計也做了個順水人情,給證明是「中農成分」讓父親矇混過關。而青年的出身不好的父親是難以找到媳婦兒的,當初相親是一個一個又一個,但對方一聽成分是富農,立馬告吹。而娶母親是有點矇騙的,抑或說是姥姥有點感知這家人還不錯,在父親拿出合同書證明了以後才決定的親事。否則,父親是難以娶到媳婦的,正如父親自己所言,「光棍兒都打了一半了。」原因無它,就是家庭出身問題。爺爺在父親和叔叔年幼的時候,攆著奶奶離開這個家,帶著孩子改嫁給貧農;只有這樣,兒子將來才可能娶到媳婦,奶奶哭著不走才勉強維持。村裡人什麼臭嘴都有,有個老婆子指著父親和叔叔說,「這兩個將來還不是打光棍兒的料麼?」而事實上,周圍確實有夫妻雙方離婚,由女方帶著十八歲的兒子改嫁,目的就是為了讓其子娶到媳婦。這種妻離子散實在是無奈的斷臂之舉。不知各位對此作何感想?!
記得村里長輩說起過一個事情。家族中某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實在忍受不了村裡接二連三的批鬥,就坐車到煙臺投奔其兒子和女兒。殊不知其兒子所在的單位正在調查之,故而趕緊把其老父親送到姐妹家;但其女所在的單位也正在調查她,不敢收留在村裡呆不下去的老人,趕緊把老人送回家。老頭兒回家後又急又氣,過了幾天就去世了。家中舉行送別儀式的時候,當然都要按照一些風俗習慣來。但某位村幹部有模有樣的來了,告訴大家說,「一個階級敵人沒了,我們當然要慶祝一下,你們不能哭,你們要笑。不准舉行儀式!」大家就是不敢哭了,也不敢穿上風俗的衣服。那位老人的外甥是外村的,他成分沒有問題,他喊著,「這是什麼世道!」而其它人,就是不敢吱聲。面對此情此景,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憶苦思甜,家族的悲劇絕對應該避免。父輩的夢,終究會在後代中延續發展。當我考上大學的時候,爺爺十分高興,同時告誡我說,一定不要忘記過去。因為在過去是絕對沒有富農子弟上大學的份兒,這絕對不是危言聳聽。(《炎黃春秋》2007年第6期的《文革前高考「不宜錄取」政策的回憶》,可以說是絕佳的左證。http://news.xinhuanet.com/theory/2008-01/17/content_7433877.htm)當年的父親連上初中的資格都沒有,不知明知道前途黯淡的父親當時做何感想?父親在後來的工作中,吃盡了文化水平不夠的苦頭,不認識施工圖紙,只能從頭開始學;小學畢業自然難以獲得升遷的機會,只能做一個普通的工人……小學畢業,阻礙了父親的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