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同璧自幼成材,遊學歐美,後投身社會,並從事藝術。有如此經歷的人,該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卻很喜歡讓人給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個人的卦。這個人不是什麼風水大師、易經專家,是與之同住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羅宅跨院的兩間平房,是她的落腳之處。
從相貌到舉止、從打扮到說話都是個十足農婦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己房間裡做女紅,如納鞋底兒,縫棉襖,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進到正院。在我們面前,她有些拘謹,極少說話。即使有人問她什麼,也是用最短的語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針灸,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幾日,康同璧必請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麼都算:如天下不下雨?有沒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麼都能算,而且從草梗、紙牌、硬幣到縫衣針,林女士都能拿來當做占卜工具。
我曾問羅儀鳳:「你媽為什麼喜歡算卦?」
她笑道:「哎,算著玩唄!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玩什麼?現在我們能玩什麼?」
「林女士算得準嗎?」
「很準。」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羅儀鳳說:「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准。」
「羅姨,你能給我講講她的身世嗎?」
羅儀鳳儘管點點頭,卻一個字不說。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給康同璧算挂。一般來說,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後,林女士算出來的卦,有時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擺擺手,讓林女士離開客廳。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說自己頭昏,心裏不舒服。剛吃過早飯,就叫女兒請林女士過來給自己的身體狀況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氣特別地壞,狂風大作,烏雲蔽日,氣溫驟降。羅儀鳳建議等到中午再去請她。老人怎麼也不肯,非要立馬見人。林女士很快來了,算出來的卦,很糟。
「怎麼會這樣?」老人的眼睛直視對方。
「康老,就是這樣。」林女士小聲回答,態度謙恭。
羅儀鳳使個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羅宅。剛跨進門,羅儀鳳便悄悄告訴我:「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媽又讓人把林女士叫來,又測一卦。」
「結果怎麼樣?」我問。
「假如早上的簽,是‘不好’的話,那麼中午的簽,就是個‘很不好’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廳多坐些時間,多和她聊天說話,讓她把‘卦’的事忘掉。行嗎?」
「當然可以。羅姨,你放心吧。」
不一會兒,康同璧午覺醒來,走到客廳。羅姨趕忙取來木梳,給母親攏頭。我趕忙打開話匣子,東扯西拉。一向愛聊天的老人,對我們的談話失去了興趣。她將雙手攤在膝蓋上,看看掌心,再翻過來瞧瞧指甲。之後,便抬頭對女兒說:「你去請林女士來。」
羅儀鳳指著窗外,說:「外面颳大風,是不是明天再讓她過來?」
「不,你現在就去。」口氣堅決的不容置疑。
羅儀鳳無可奈何,也毫無辦法,只好去請林女士。
占卜是在書桌上進行的。康同璧神情專注,眼睛緊盯著林女士的手。羅儀鳳忐忑不安,站在母親的身後。我也跟著緊張,害怕再出壞簽。林女士的臉上則無任何表情。整個宅院像一座久無人住的古堡,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窗外的狂風在猛烈地呼嘯著。這哪裡是在做占卜的遊戲,簡直是兩軍對壘,決戰前夜。卦推出來了:下下籤,是個最壞的結果。
「你說說,這是什麼簽?」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你,這是什麼簽?」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我在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老人嚴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裡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裡,含著一種不祥的鎮靜。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不如一卦的凶兆和林女士一問三不答的態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滿臉緋紅,鼻翼也由於激動而張大。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的嘴唇氣勢洶洶地向下巴伸展過去,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給自己三次預言厄運的女人。眼睛裡的那股可怕光芒,已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掌,一記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臉頰。這個舉動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瞬間的行為和一貫舉止的巨大差異,把我嚇呆了。而毫無表情的林女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羅儀鳳驚呼,道:「媽媽,你怎麼打人呀?!」隨即,從暖壺裡倒了一杯開水,遞給林女士。康同璧也震驚於自己的舉動。她用手扶著桌子,閉上眼睛,彷彿眩暈了似的,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臉色慘白。
我膽怯地問:「康老,我扶您到沙發那兒去坐吧。」
「不用。小愚,謝謝你。」顯然,她在竭力約束住自己,慢慢地轉過身朝臥室走去,在掀門帘的時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門框。我覺得那個耳光,同時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體力和精神。
晚飯後,我們圍坐在壁爐前。這時,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復了清亮,像是烏雲散去後,那洶湧的波濤經月色的照拂,已歸於平靜。她讓女兒再請林女士過來一趟。我想,這次該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羅儀鳳的陪同下,進來了。她的溫和與禮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香港教會學校讀書見到的修女。
康同璧見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說:「林女士,請你原諒我下午的舉動。」
這個舉動也如那記耳光,同樣令我吃驚。林女士也有些驚恐。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慣常做法是:心裏認錯,嘴上不說,更不會低頭,搞主動道歉。站在我身邊的羅儀鳳則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微笑。
事後,我問父親:「為什麼一個下下籤,就能讓康老失去常態呢?」
父親認為,我提的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其中有哲學內容,有心理學成分,還有社會因素。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沒有信仰,卻迷信。窮人迷信,闊人迷信,貴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不例外。」說到這裡,父親用手指著後院的方向,說:「小愚,還記得我們家後院角門的四扇活頁門板上分別寫的‘元亨利貞’四個字吧。你知道它個是個什麼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說平安通泰吧。」
父親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故意壓低嗓門在我耳邊說:「這是卦辭。」
「真的?」
「當然啦!是《易經》裡的乾挂的卦辭。」
「天哪!卜辭都進了家門。」我叫了起來。
父親說:「你看,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說,像康同璧這樣的老人,只想長壽、平安。所以一個凶卦對她來說,就是打擊。連續三次打擊,她老人家就消受不了。衝動下的那一耳光,與其說是針對是算卦的人,不如說是針對她算出來的卦。不過,康老在衝動過去後,便去鞠躬道歉,這是很有勇氣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錯了,卻從不認賬。」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林女士的卦是靈驗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簡單。
(19)68年,康同璧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羅儀鳳對我說,家裡還存有一些燕窩,準備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全拿出來請客。
我說:「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燕窩呢。」
「你怎麼會沒吃過它?」羅儀鳳吃驚地問。
我說:「(19)48年在香港,馬來的燕窩大王曾送給父親兩大口袋燕窩。回國後我爸忙,我媽也忙,誰都顧不上吃,一直擱在堆放雜物的房間裡。結果,紅衛兵抄家時把燕窩全抖落在地上,腳踩來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聽了,拍著沙發扶手說:「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這裡吃晚飯,我請你吃燕窩啦!」
我高興地答應。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親胃痛,我陪著父母喝稀飯。天完全黑盡的時分,才趕到東西十條。一進門,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壽。滿臉喜氣的老人趕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時吃早餐的圓形餐桌旁邊,端起小碗舉到我嘴跟前,說:「這就是燕窩。要不是我提醒儀鳳給小愚留些,大家早就吃光了。」
燕窩是涼的,但我願意當著壽星的面,趁著興奮勁兒一股腦兒吃下去。吃的時候,舌唇雖難察其味,但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一起擠入了心底。
客廳裡坐滿了客人,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所有的女賓居然都是足蹬高跟鞋,身著錦緞旗袍,而且個個唇紅齒白,嫵媚動人。提著鋥亮小銅壺,不斷給客人斟茶續水的羅儀鳳,穿了一件黑錦緞質地、暗紅色軟緞滾邊的旗袍,腿上長筒黑絲襪,腳下一雙式樣極其別緻的猩紅氈鞋。頭髮也攏直了,用紅絲線紮成一雙辮子。不僅是女孩兒家打扮,而且紅黑兩色把她從上到下裝扮得風情十足。轉瞬之間,我彷彿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我問那上海小姐:「現在,連花衣服都被當做‘四舊’取締了,她們怎敢如此穿著打扮?」上海小姐說,她們來的時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內裝旗袍,高跟鞋,鏡子,梳子,粉霜,口紅,胭脂,眉筆。走到康家大門四顧無人,就立即換裝,化裝,而丈夫則在旁邊站崗放哨,好在那時的居民不算多。
我問:「她們幹嘛不到家裡去裝扮,非要在外面?」
「這是規矩,也是對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進門就要行禮祝壽,穿著那套革命化制服怎麼行?」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看著滿屋子貴客和康氏母女時而英語、時而粵語、時而舊話、時而笑話地熱烈交談著。在暖融融的氣氛裡,被強權政治壓癟了的靈魂,因頓獲釋放,而重新飛揚起來。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銀色軟緞旗袍,腳下是銀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嬌好面孔,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我問羅儀鳳:「她是誰?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吳,芭蕾舞演員。上海永安公司老闆的外孫女。」
這時,我聽見康同璧問她:「你的媽媽好嗎?」
吳小姐答:「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乾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再去開門。」
吳小姐還說:「媽媽說話常帶出英語單詞。越是著急,英語就越是要蹦出來。為了這個,批鬥時吃了不少苦。」她還模仿了一番母親怎樣「英漢雙語」地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表演,讓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個中年女性始終端坐在單人沙發,神情高貴,很少說話。即使對老人說上幾句,也是我一點也聽不懂的廣東話。羅儀鳳告訴我,她是自己的親戚,在北歐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月薪高達三百。「文革」開始不久,上邊就命令她回家。那個國家的大使夫婦曾手持鮮花,數次登門拜訪,一再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館。因為現在外交部派了三個人來頂替她,也還沒把活兒干好。
在那麼一個既瘋狂又恐怖的環境裡,大家都在苟活著,誰也談不上風節。但他(她)們卻儘可能地以各種方式、方法維繫著與昔日的精神、情感聯繫。去康家做客,服舊式衣冠,絕非屬於固有習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闊佬對其佔有或曾經佔有財富及文化資源的炫耀。他(她)們的用心之苦,的確體現出對老人的尊崇與祝福。然而,這種對舊式衣冠及禮儀的不能忘情,恐怕更多的還是一種以歷史情感為背景的文化表達。儘管這些人必須聽黨的話,堅持政治挂帥,讀毛選,背語錄,去過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們骨子裡欣賞並懷念不已的,還是風雅、細膩,高度審美化、私人化的日子。而康家老宅及舊式禮儀及衣冠所蘊涵的溫煦氣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個人自動獲得了精神歸屬和身份的確認。「感秋華於衰木,瘁零露於豐草。」——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哢嘰布制服。別看住在康家,與之相比,歸根到底我還是個圈外人。
進入高齡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間尿頻。為此,羅儀鳳每天都要給母親砸核桃,剝核桃吃。不僅要她吃核桃肉,還要她必須吃掉兩半兒核桃肉之間的那片木質的「衣」,說這個東西可以「攔」尿。老人吃得愁眉苦臉,然而起夜卻並未減少。由於我睡的房間緊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必從我的床邊穿過。冬天的後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樣自己起身,打開床頭燈,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著牆壁或傢俱走進盥洗室。有一次,患有高血壓的康同璧白天就喊頭暈眼花,夜裡簡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著老人一趟趟的艱難挪步,一次次地頻繁往返,我對羅儀鳳說:「幹嘛不在臥室裡放個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夜地折騰老人?」? 「哪裡是我折騰,是她自己不肯呀。」 羅儀鳳一臉的委屈。
一天,我被上海小姐傳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回家了,說這裡的條件要好些,也有現成的藥。我臥病在床的那陣子,康同璧每天都要走到床頭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說罷,還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是否發燒。
羅儀鳳只要發現她進我的屋子,就要攆她走,並生氣地說:「小愚病了,好辦。你要再病了,我可就麻煩了。」
老太太乘羅儀鳳到外面張羅事兒的功夫,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像個勝利者,很得意地說:「女兒總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會兒,她從外屋給我端杯白開水。一路上顫顫微微,水也灑了一地。她還一定要站在床前看我喝上幾口,才肯離開。
和康同璧相處,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高齡老人的天地,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最後階段的種種心理及困苦。有豐富閱歷和教養的她,即使進入到老年,也竭力在維護著人的尊嚴與自由。她懂得失去獨立意志和自理能力的生活,是痛苦和羞恥的。所以,老人頑強地拒絕幫助和攙扶。這種不承認衰老,不向年齡妥協的心理,其實是老人與自己的命運在做主動較量。她過問我的病情、遞給我白開水時所表現出來的驕傲、溫情和快樂,一方面說明老人以自己尚能關懷別人,照顧別人為樂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為證明自己仍然可以獨立自主,進而嘗試到把握生活的滿足。總之,我在東四十條生活的日子裡,康有為這個最有才氣的女兒特有的個性、習好、自尊以及某種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後樂章,讓我無比的珍視與感動。以至於這種感動和珍視,影響了我的後半生——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老人,我都能體味出落日餘暉的傷感和美麗。
也就在這一年,按毛澤東的偉大戰略部署,社會總動員,開始狠挖階級敵人,抓現行反革命。我必須返回成都的工作單位。離京前夕,我去和康同璧母女告別。
「小愚,你為什麼要走呢?陪著你爸爸媽媽多好!」康同璧邊說邊搖頭,分明流露出不滿。我不知道該向老人家如何解釋自己的危險處境,羅儀風見我面帶難色,便對母親說:「小愚的工作單位在四川,在北京住了那麼久,當然要回去一下,至少該把這幾個月的工資拿回來。」「去,把工資拿來,再回北京。回來還住在我家,我隨時都歡迎。你領回的工資,留著自己用。再不,送給爸爸媽媽,我這裡仍舊是吃住免費。我這個人是施恩不圖報。」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我答應康同璧,一旦把雜務事料理好,立即返京並仍住在她這裡。
老人很滿意我的回答。隨即伸出一個手指,問:「你去一個禮拜,好嗎?」
見我沒有反應,又伸出兩個手指,問:「要不,去兩個禮拜?」
見我仍無反應,便再加上一個手指,直聲直氣地問:「三個禮拜,你總夠了吧?」
羅儀風朝我眨巴眼睛,我忙說:「康老,要不了三個禮拜,我就回來了。」老太太樂了,高興得雙手拍巴掌。
其實,我很明白自己的返川之途是凶多吉少,一踏入川劇團的大門,即會被革命群眾專政。鬥我,關我,怎麼收拾我都行。我捨得自己的命,卻捨不得父母。父母比天大,比命重。只要想到年邁的父親,我便心神不定,很悲哀,很迷茫。和康同璧的相對寧靜安穩比較,我簡直不敢揣測父親本已不多的未來。難以克制內心憂傷與恐懼的我,低聲對羅儀鳳說:「我這一走,不知道爸爸以後的日子會怎樣?」
儘管把耳朵湊過來,康同璧仍然聽不清我的話。她迫不及待問女兒:「小愚在說些什麼?」羅儀鳳用粵語大聲地重複了我的話,她聽懂後,一隻手拍著自己的胸膛,說:「小愚,你放心地去吧!你的爸爸只要不生病,今後就不會出問題。我敢打包票!」她的口氣堅定無比。我感謝她的快慰之語,卻情不自禁地問:「康老,您憑為什麼這樣說?又還敢打包票。」老人說:「是命運告訴我的。先父的經歷,證明了命運是存在的。你大概知道戊戌變法的事情吧?」
我點頭,道:「中學歷史課就講了,大學又講了一遍。我還根據譚嗣同獄中題壁的情節,寫了一折戲呢。」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老人隨即大聲背誦出譚嗣同那首寫在監舍牆壁上的絕命詩。
她叫我移坐到她的身邊,又叫女兒給自己倒上一小杯水。見此情狀,估計這是要跟我認真談談了。果然,她開始了關於康有為命運的講述:「戊戌年(1898)的八月先父變法失敗,假如我還沒有記錯的話,是初六清早發生的政變。皇上(光緒皇帝)被囚,西太后臨朝聽政,下諭抓維新人士,南海先生是情罪重大的首犯。他恰恰在這一天的上午11點鐘,把自己的行李從招商局的海晏輪搬下來,改乘英國太古公司的重慶號輪船,離開天津。榮祿派飛鷹兵艦追,飛鷹兵艦的速度比重慶號快一倍。可是走到半路,兵艦的煤不夠了,只好折回天津。小愚,你說這是不是命定?初八船過煙臺,先父上岸買了水果。榮祿向上海道、煙臺道發出‘截搜重慶號,密拿康有為’的密電。恰好煙臺道有事外出,隨手把電報塞進了口袋。等他掏出一看,馬上返回煙臺時,重慶號已經開走。小愚,你說這又是不是命定?上海道得到密旨,連日親自坐鎮吳淞,凡來自天津方向的輪船都要上去搜查。上海的維新黨人士看見許多兵勇守在那裡,以為康有為這一回是死定了,大家痛哭而返。可就在這個時候,船上一個叫普蘭德的英國人用對照片的方法找到先父,把一道‘皇上已崩,急捕康有為,就地正法’的電旨拿給他看了。然後,這個英國領事館的人,讓先父馬上和自己一起坐小輪船登上英國兵艦。剛上了兵艦,上海道派來搜拿小船便靠了重慶輪。小愚,這又是不是命定?先父在船上情緒很壞,以為皇上已被西太后和榮祿殺掉了,便也想去死。在船上他寫了一首詩,我現在還能背出來——‘忽灑龍翳太陰,紫微移坐帝星沉。孤臣辜負傳衣帶,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父做完詩,又寫家書,和大家訣別。那個英國人看到這個樣子,就說:‘皇帝的死訊還沒有證實,請康先生忍死須臾。’在英國兩艘兵艦的護送下,先父到了香港,知道了皇上還活著的消息。所以,後來先父對我們家人說,這次脫險他有十一個可死的機會,只要碰上一個就沒有性命了。」
講到這裡,康同璧舉起手指像數數一樣地說:「小愚,你看南海先生有多少可死的機會。假如皇上不催他立即離京,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西太后的政變早一天發生,那一定是死了。假如遲一天出京,那就會在南海會館被捕,一定死了。假如在天津住客棧,搭不上輪船,那一定死了。假如乘的是招商局的海晏輪,英國領事館的人就無法救他,那一定死了。假如追他的飛鷹兵艦不是因為缺煤折回天津,那一定死了。假如煙臺道不外出,接到電報就派兵截拿,那一定死了。假如那個英國人不派兵艦護送,半路被截,那一定死了。——小愚,你看先父就有這樣多的可死機會而不死,不是冥冥中有鬼神護佑,是什麼?我說這就叫命運,叫命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接著,老人霍地起來站到我跟前,說:「不要看現在你爸爸倒霉,他的命終歸會好。別看紅太陽現在紅,連他的夫人也紅,將來這一家人的命,都不會好的。小愚,你不要笑,我說的是真話,老實話,正經話。」我的確笑了,卻笑得有些勉強。
康同璧覺得我似乎不大相信她的斷語,便神色嚴肅、拍著胸口大聲地說:「你爸爸命中注定,不會有事的!除非章先生他自己不想活了。你放心地去成都吧,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你遇到困難,還有我呢!」顯然,老人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忘記了終日吃豆腐乳的處境,忘記了夜間起身艱難挪步的年紀,更忘記了外面的紅色恐怖。我流著眼淚,扑在了她的肩上,彷彿在惡風扑面、腥雨滿地的時候,有人護衛我,向我張開了雙臂。
是的,一切死生之說、任何存亡之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識,卻又難以預知。後來的事情,恰如康同璧所言:一年之後,父親死於病。終極原因是自己不想活,是包括親人在內都難以理解的心靈創痛,精神孤獨,以及恥辱,疲憊,消沉。這使得他決意告別這個已是一無所求的紛繁世界。生命之於父親,真是一個過於奢侈的字眼,胸中填滿了痛苦與悲憤,走了。而這,不正是康同璧所說的命運或命定嗎?
我返回成都,即被革委會關押,失去了行動自由。(19)69年秋,已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我,抱定最後能看上母親一眼,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的決心,半夜翻牆逃出川劇團私設的牢房,縱身跳上開往北京的火車,站在車廂廁所過道,兩天不吃不喝不合眼,回到了北京。當晚母親告訴我,在父親去世(1969年5月 17日)後的三個月,即1969年8月17日康同璧病逝。老太太最初不過是患感冒,先在家中調養。不想,病越來越重,便送進醫院,擱在了觀察室。窄窄的床鋪正好對著門口,穿堂風兒吹個不歇,過往之人走個不停。羅儀鳳一再懇求,是否可以轉到病房。
院方的人白了她一眼,回答說:「你母親不就是個社會名流嘛,這麼呆著就行了。」
幾天後,康同璧死在了觀察室。
記得一次閒聊,羅儀鳳對我講起西方的一則故事。她說,在一座大樓裡,住著許多國家的人,有英國人,法國人,猶太人,德國人,還有中國人。一天夜裡,大樓突然起火。只見英國人去救妻子,德國人去救女兒,法國人去找情人,猶太人去拿錢袋。而中國人呢,卻背著老母親向樓下快跑。——她的故事惹得我哈哈大笑。笑後,忽然覺得我的羅姨,不正是在中國政治風暴中,馱著母親疲勞奔跑的人嗎?現在,母親從她的背上滑落下來,她或許可以喘口氣,歇歇腳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我潛逃回京的短暫日子裡,經母親周密安排,我見到了羅儀鳳。時隔一年多,她形容盡變,變成了一個老婦。兩鬢和眼窩深陷,臉孔呈鉛色。本已瘦弱的她,彷彿全身僅由骨頭和神經構成似的。特別是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像撂荒百年的土坡,全無潤澤之光。算來她恐怕還不到六十歲,這歲數在國外正是好吃好玩的好時光。革命之於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可謂經脈盡斷哪!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小愚,我們見面了。可你沒了爹,我沒了娘。」我倆抱頭慟哭。她只坐了半個時辰,即起身告辭。
母親留飯,她謝絕了。說:「走這一趟路,只為看看小愚。」
母親執意送羅儀鳳到公共汽車站,回來後對我說:「可憐儀鳳,走路比我還要慢,說話的精神也沒有了。」
讓我不解的是,羅儀鳳本人好像未受到什麼政治迫害,怎麼變得如此孱弱,淒涼?
母親說:「康老死後,儀鳳的哥哥還是渺無音信。革命政權規定所有私房的產權一律交公,那麼租給外交部官員的房租收入,也沒了。斷了經濟來源的她,粗茶淡飯,節儉度日。在辭退幫工的時候,家裡的男佣老郭和二陳提出,要儀鳳每人給三千元安置費,否則就鬧到居委會去。康家哪有錢?儀鳳膽小,不敢得罪工農兵和街道的人,明知是敲詐,也只得忍氣吞聲。為了湊這六千塊,她都快急瘋了,白天找人托賣傢俱、衣服、雜物;夜裡焦慮,失眠,哭泣。泡在這樣的苦日子裡,她能不老嗎?到了冬季,儀鳳自己已燒不動鍋爐,只好燒壺開水,灌
個暖水袋抱在懷裡。過著這樣的窮日子,她能不老嗎?再說,以往所有的生活內容及全部的社會關係,都斷了。好比終日坐在一口枯井裡。所以,儀鳳的老,是從心老開始的。」
母親的話,像一根根鋼針刺痛著我的心。而此刻的羅儀鳳可能坐在電車裡,躲避著別人的注視把臉朝著車外,死寂般的眼睛望著變換的街景,想著渺茫的未來……
整個晚上,我都在竭力思索,力圖給我的羅姨尋出一條新的生路。結果,什麼也沒有想出。舊夢已逝,新夢不來。其實,在我們的這個環境裡,她是做不出新夢的。她的處生之道,為新社會所不容。而新政權所倡導的整齊劃一的生活、觀念及思維方式,又把她的心靈最後一條縫兒,都封沒塞絕。這樣的特定人物及其生存情境,不禁使我聯想中國歷史上的遺民。難怪研究明清之際士大夫問題的學者說,中國歷史上「遺民多有祈死,待死,以生為死者」。⑤而父親說,康氏母女是中國最後的貴族,看來也是不錯的。
我不知羅儀鳳什麼時候去世的。後來得知:在「文革」後期,因街道積極份子和男佣的檢舉,羅儀鳳曾被關押,令其交代與司徒雷登的反革命關係。因為她 16歲考入燕京,年紀最輕,功課最好,深得這位洋校長的賞識。羅儀鳳早就說自己是驚弓之鳥,怕的就是政治。我想,正是中國酷烈的政治折了她的壽。況且,靈魂高貴的人往往脆弱。
1978年春,我平反出獄,回到了北京。
一年的除夕,母親帶我去新源裡聶紺弩家,給聶老做壽。中午,吃罷壽麵,母親即刻告辭。
我很納悶兒:母親往常要呆很久,今天為什麼例外?
離開聶家,母親便告訴我:「託人找到了羅儀鳳後來居住的地址,好像就在這附近,今天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母親一路走,一路問,根據字條上寫的樓號、單元號及門牌號碼,我倆終於來到了一棟普通居民住宅樓的底層。這個樓很舊,公共通道裡的光線暗淡。按動門鈴後,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嫗開了門。
我驚呼:「這不是林女士嗎?!」
「你是小愚吧?」
除了滿頭白髮,林女士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那時她不顯年輕,現在也不覺衰老。她對我母親禮貌又謙恭,猶如當年對待康同璧一樣。
她告訴我們:「康老和羅小姐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裡保存著。」說罷,轉身打開房間裡面的一扇門。
原來這是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房。裡面的這間屋子,比外屋略大一些。傢俱,皮箱和雜物堆滿了整個空間,一直堆到天花板。我仔細辨認這些舊物,想找到一件小東西,留做紀念。突然,我看到了那張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那曾經擺著豆腐乳和烤饅頭片的餐桌,那放著一小碗燕窩等我去喝的餐桌。驀地,一陣隱痛浮上心來。
「你今後怎麼處理這些舊物?」母親問林女士。
她答:「不處理,我等著,等著康家的親屬。康家的人不來,我就這麼守著。」
和林女士分手的時候,她向我們深鞠一躬,並連連道謝。
回到家中,心情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晚上,全家吃過年夜飯,圍著九寸黑白電視機看節目。我的眼睛在看,心卻飛到了東四十條何家口。「瀚海漂流燕,乍歸來,依依難認,舊家庭院。」我想起了那裡的柴扉,石板路,御賜太平花,被挖走的榆葉梅,被開水澆死的玫瑰,還有我睡的窄窄小木床……
夜裡我和母親並排躺下。母親累了,可我毫無睡意。
我問母親:「那東四十條何家口的大宅院,是康同璧自己的房子,屬於私產。林女士應該在那裡替康老和羅姨守護遺物。」
母親說:「那宅院早讓別人佔了。」
「誰佔了?」我問。
「葉道英。」
「是葉劍英的弟弟嗎?」
「是的。」
我喊道:「他憑什麼佔康家的私房?」
「江山都是人家的,還說什麼房子。」
「混帳。」我翻身爬起,在監獄裡學會的髒話,不知怎地竟脫口而出。
母親厲色呵斥,命令我改掉獄中惡習。我乖乖地躺下,望著漆黑的天空,最後一次見到的羅儀鳳那燈干油盡的樣子,就在眼前搖來晃去。我心想,如果羅儀鳳像我能學會罵人,她一定會像我一樣活著。
我曾打聽康氏母女骨灰的下落。得到的信息是:由康同璧兒子出資,由政協出面,將康同璧母女安葬在福田公墓。那時兒子已經坐上了輪椅,無法飄洋過海參加母親和妹妹的葬禮。而她們母女所保留的康有為的遺墨、手稿、藏書,其中包括那套珍貴的《大藏經》,按照康同璧生前的遺願全部無償地交給了國家。
事情到此,總算有了一個「入土為安」的結尾。但我轉而又想:康同璧在北平和平解放和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是有貢獻的,再說人家母女把上等宅院和珍貴藏書都上繳了,捐獻了,怎麼一塊不足三尺見方的墓穴加兩個骨灰盒,還要遠在美國的兒子出資?難道康同璧的資歷和貢獻,還抵不上我們的一個副局級幹部?
在已無神聖與純粹可言的今天,受人敬重的康同璧是一種絕響;我能去敬重並感受她,是一種福祉。
註釋①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第六節載:「康南海之第二女公子同璧,研精史籍,深通英文。去年孑身獨行,省親於印度,以19歲之妙齡弱質,凌數千里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近得其寄詩二首,自跋云:‘侍大人游舍衛祗林,壞殿頹垣,佛法已劫。然支那女士來游者,同璧為第一人。’詩云:‘舍衛山河歷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靈鷲高峰照暮霞,淒迷塔樹萬人家。恆河落日滔滔盡,祗樹雷音付落花。’」
註釋②載濤(1887—1970)姓愛新覺羅,字野雲,滿洲正黃旗人。1890年封二等鎮國將軍;同年晉為不人八分輔國公。1902年襲貝勒。 1908年12月加郡王銜;同月與鐵良等任總司稽察。清廷新設禁衛軍,任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1909年6月管理軍諮處事務。1910年2月赴日、美、英、法、德、意、奧、俄八國考察陸軍,5月派任赴英國專使大臣。1911年5月任軍諮大臣;其後任蒙古鑲黃旗都統。1912年1月,與載洵等組織宗社黨;3月宗社黨解散。1917年7月張勛復辟,溥儀任為禁衛軍司令;同月復辟失敗。1918年徐世昌任為將軍。1927年6月任翊衛使。1931年1月,國民政府聘為國難會議會員。1949年後,歷任人大代表,政協委員。1970年9月2日在北京逝世,終年83歲。
註釋③儲安平《英國采風錄》第73-74頁。1949年觀察社出版。
註釋④趙君邁(1901-1988)湖南衡山人。畢業於日本成城中學,後赴美國留學,先後畢業於威斯康辛大學和諾維支騎兵學校。1928年回國,加入中國國民黨。1930年任浙江教導團團長。1936年任財政部稅警視察長。抗戰期間,任湖南省鹽務局局長,衡陽市市長兼警備司令。1942年被選為第三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1944年任湖南省政府委員。1945年任吉林長春市市長。1946年被中國人民解放軍俘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第2、3、4 屆全國政協委員。歐美同學會副主任委員。1988年7月13日在北京逝世。終年87歲。
註釋⑤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45頁。199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2002年8——11月於守愚齋
作者系大右派章伯鈞之女
(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