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建安十二年(207)五月,曹操率軍北上,征伐烏桓;九月獲勝,班師南歸。著名的《觀滄海》一詩,就是他在歸途中經過瀕臨渤海的碣石山時,留下的一篇寫景抒懷之作。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國譙郡(今安徽亳縣)人,東漢末年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詩人。其子曹丕廢漢稱帝之後,追尊他為武帝。他重視農業生產,抑制豪強兼併,破格選拔人才,以雄厚的實力和超凡的膽魄,統一了中國北方,作出了卓越的歷史貢獻;不僅如此,他還蒐羅文士,崇尚文學,"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曹丕《典論•論文》),自己也擅長詩歌創作,以其熱忱的倡導和精湛的作品,開創了建安文壇的一代新風。
據《三國誌•魏志•武帝紀》所載,曹操"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他的詩歌創作,內容較為廣泛,既有反映漢末動亂社會現實的悲涼之句(如《蒿裡行》、《苦寒行》等),也有抒發自己拯世濟民懷抱的慷慨之語(如《短歌行》、《龜雖壽》等)。這些作品,雖然全都襲用樂府舊題,卻表達了詩人深刻的思想和豐富的感情,風格蒼勁雄渾,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徵。《觀滄海》一詩,本係樂府歌辭《步出夏門行》的一章(前有艷曲,後有三章,分別 為《冬十月》、《土不同》、《龜雖壽》),詩中通過高山大海的自然景物的描寫,實現詩人內心的壯志豪情的抒發,不僅是曹操寫景抒懷的代表作,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流傳千古的名篇。
作為一篇完整的寫景詩,《觀滄海》具有觀察外部世界的特定視角,全詩的景物描寫,就是由這一特定視角展開觀察、融主觀情感於客觀景物的藝術結晶。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詩篇的開頭四句,首先點明瞭詩人所處的具體位置,即瀕臨渤海的碣石山,這正是他數月前出征烏桓時途經之地;而今大獲全勝,班師歸途又經此地,內心的欣喜之情自然是不難想見的。這就從感情上為全詩定出了基調。同時,由"碣石"而及"滄海",也隱隱呈現出詩人登山臨海、居高望遠的特定視角:極目眺望,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浩淼大海;腳下所登,則是雄奇挺拔、巍然峙立的碣石山。這樣層次分明地繪"水"描"山",交相輝映,也從寫法上為全詩定出了基調。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詩篇的中間四句,則分別上承"山"、"水"二字,進一步展開了生動傳神的景物描寫。如果說前面的"山島竦峙"一句,著重寫山勢的險峻巍峨,那麼這裡的"樹木"二句,則細緻刻畫了在起伏陡峭的山巒上成長起來的深林密草,從而使"山"顯出了勃勃生機;如果說前面的"水何澹澹"一句,著重寫海面的遼闊浩瀚,那麼這裡的"秋風"二句,則具體描繪了隨著一陣陣蕭瑟的秋風而湧騰翻捲的層層波濤,從而使"海"顯出了無窮的活力。這種上承前文內容、分別展開描繪(或論述)的寫法,在修辭學上被稱為"交叉連理",一般來說,它能使作品在兩種思路的相互補充或對比中,更加豐富飽滿起來。本篇中運用這種寫法,是由詩人登山臨海、居高望遠的特定視角所決定的,它使得詩篇中所描繪的景物,不囿於某個細微的局部,而呈現出廣闊的格局和恢宏的氣象,這與詩人曹操的開朗胸懷和豪邁膽魄,恰是完全契合一致的。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詩篇的後面四句,從前文中"山"、"水"分寫,轉而展開對"水"的全力描寫。這其實不難理解。詩人既然選取了登山臨海、居高望遠的特定視角,那麼在由"山"及"水",分層展開生動的描繪,寫出山勢高峻、海水洶湧的壯美景象之後,理當更加偏向於海景,把重點落在"水"上。這既是詩篇特定的藝術視角的必然結果,也是它所襲用的樂府舊題《觀滄海》的題中應有之義。但是,這裡值得提到的是,詩人並沒有泛寫海濤起伏的常見景象,以致落入俗套,而是著眼於大海之"大",通過奇麗的聯想,極寫其浩淼無垠的壯美景象,揭示其吐納萬象的主要特點。天空中運行不已的"日月",夜幕上光輝燦爛的"星漢"(即銀河),是古人所能觀察到的至高無上、極大無比的天象,也是與許多瑰瑋譎怪的神話傳說緊密相連的天象,每當黎明或傍晚,它們從東方升起,緩緩移動著,又朝西方落下。在詩人看來,"日月"和"星漢",彷彿每天都出現於大海之中,是大海容納了它們,又是大海湧騰出它 們。既然如此,那麼大海的浩淼、遼闊、神秘、壯麗,又怎麼能夠用語言來形容呢?這四句中,詩人連用兩個"若"(彷彿)字,語氣在虛實之間,令人更增添憧憬之情。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詩篇的最後兩句,屬於合樂時所加的套語,每章皆有,與正文的內容並無直接關係。
總起來看,《觀滄海》一詩,雖然通篇寫景,堪稱為古來描寫自然風光的佳作,卻又處處透露出詩人豪邁的氣概和廣闊的胸懷,具有明顯的詠懷特徵。 它在生動描繪出山島深秋景象的同時,深刻地蘊含著一種開朗樂觀、奮發昂揚的精神風貌,寄寓著詩人比大海更加寬闊的胸懷,從而將主觀情志與客觀物像融為一 體,真正達到了情景交融、主客統一的境界,不僅給人以審美的陶冶,也給人以情志的激發。這首詩上承《詩經》古老的四言詩體,而在句式、語匯方面都有明顯的 進步;代表著一種獨特的風格,而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以其蒼勁的格調,雄渾的氣勢,獨到的描寫,深沉的寓托,成為膾炙人口、千古傳誦的名篇,乃是非常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