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牌南側航拍長江,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江恰在石牌向右轉了一個很硬的彎。若從最新版的中國地圖看,這拐彎處在三峽大壩與葛洲壩之間。60年前,湍急的三峽,仍然是進入四川最便捷的通道,而石牌恰恰守侯在這條通道的最東端。
在長江的史記裡,三峽是地理的分野,也是歷史的分野。以西陵峽的末端為界,長江從山脈縱橫的第二階梯進入到中下游平原的第三階梯。抗戰時期,當古老的文明險些遭遇滅頂之災,它又成了我們民族萬劫不復的恥辱和一息尚存的尊嚴之間脆弱而頑強的分界線。
石牌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小村莊。1943年,日軍從西邊截斷中國補給線的企圖被駝峰航線打破了。此前,從緬甸快速東進的日軍也被怒江天險阻擋在了滇西狹長的地域內,無法對中國的戰略縱深造成進一步威脅。迫於在太平洋戰場上日益惡化的局勢,日軍孤注一擲,集結了約十萬的地面部隊,試圖打開石牌。那時,川鄂之間依然不通公路,日軍只有奪取石牌,才能沿長江三峽,進逼重慶,盡早結束在中國久拖不決的戰局。這意味著,石牌一役將決定中國與日本這對冤家的生死。
60年後,重訪這場大戰的故地,我們乘坐的是往來於長江兩岸和沿岸各個村莊的小船。小船大概能坐20來人,船尾裝著單缸柴油機,嘣嘣嘣的機器聲在兩山夾峙的江面上響得有些誇張。
小船從宜昌西行,駛入西陵峽。由於是陰天,江霧瀰漫,從水面上拔地而起的百丈石壁在朦朧中顯得特別的蒼涼,很有銅牆鐵壁的氣概。峽口有一座凸起於水面的小山,當地人說,那是三國猛將張飛的擂鼓臺。
直到頭一天晚上,我才知道石牌。這個村子讓我感到了猛烈的撞擊。多年來,我一直留意著幾十年前的那場中日戰爭。可是關於那場戰爭的大量史實好像曾被有意淡化甚至塗抹掉了,所以,發生在石牌的廝殺竟變成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出現在我眼前。
船東是一對年輕而和氣的夫妻,丈夫開船,妻子則包攬了船上的其他瑣事。見我們是外地人,她便熱心地約我們在她家吃午飯。
石牌很美。從石牌望出去,彷彿此處就是"江山如畫"一詞的誕生地。它擋在長江一個急彎的尖上,距西陵峽的東口大約有二十多公里,所有的船都要在石牌的腳下轉彎。正因為這個彎和兩岸兀立的石壁,自古以來,它就是據守長江的天險。
船東家的小樓臨江而建,屋前有一塊小壩子,再往前則是一排半米高的水泥墩和花磚壘起的胸牆。胸牆上擺著幾噴黃紅相間的花兒。船東搬來幾把竹椅,幾個人並排坐在胸牆前,懶洋洋的把腳翹在水泥墩上,讓目光透過那些金黃色的花去眺望長江。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悠閑而貼近的俯視長江。幾乎沒有船的長江既靜且美,冬天水量本就不大,又沒有泥沙,江水相當清澈。三峽兩岸都是柑橘的重要產區,一片片橙黃的果實為黛色遠山勾勒出一條淡淡的金邊。時近中午,鄰家升起了炊煙,飄散出新米飯和蒸臘肉的清香。寒假中的孩子們擠過來,好奇的打量著我們,奔跑後的臉紅扑扑的閃著光。
真是這裡嗎?60年前,一場無情絞殺了幾萬人生命的惡戰,目的真的就是爭奪這個如此嬌小而溫暖的小山村嗎?
船東家的老太太摘來臍橙,親手剝給我們吃,很甜。我禁不住問她:"跟日本人就是在這裡打仗嗎?"
"就是這兒,那時江裡都是水雷,是防備日本軍艦的,還有攔江的鐵索,我們家爺爺就幫軍隊去布過水雷。"老人還是一臉慈祥,指指我們腳下,"你們擱腳的水泥墩,就是吊水雷用的。"
我吃驚的抬起腳。戰爭從未離去,不經意間你甚至會與它肌膚相親。據說是石牌和更上游的百姓,除了駕著小木船幫著佈雷,還砍了無數的樹枝和茅草投向江中,想要纏繞住日本炮船的推進器,讓它們停住,打它們。一時間諾大長江竟為百姓們投下的枯木朽株所擁塞。
人們常把嚴肅的事情說成是歷史的抉擇,而歷史有時候竟離奇得像故事一樣。60年前的中國,高山大嶺阻隔了川鄂的交通,也終於阻止了日本陸軍西進的勢頭。日軍進攻重慶必須打通長江。就這樣,石牌這個當時不足百戶的小村,竟成了廣闊的中國戰區最關鍵的要塞之一,成了我們免受喪國之辱的大門。
小村石牌在當年一戰成名。在這場被成為"中國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之前,日本陸軍所向之處,雖然也遇到過頑強的抵抗,但大都以中國軍隊的最後退卻為結局。可是,就在石牌,中國軍隊在數量超出自己的日本王牌陸軍面前,像釘死在石頭上一樣,一步也沒有後退。
恰在三峽,中國軍隊神話般止住了敗績,是三峽成就了這支忠勇之師。
一切有若神助。1943年5月27日正午,石牌要塞最慘烈的戰鬥開始的前一天,石牌守軍的統率,那位年輕的胡璉將軍卻在準備著一件與現代戰爭似乎全不相干的大儀式,他要拜天。那一天,這位將軍起得很早,軍人的直覺告訴他,血戰將在明晨。晨曦中他一連寫了五封訣別的信,我看到了他寫給父親和妻子的兩封。
"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
我第一次捧讀胡璉將軍給父親的訣別書,只有震撼。決戰將臨,胡璉心裏並沒有底,他清楚的知道,這石牌已是守國最關鍵的一道門坎兒,中國人退無可退了。他顯然沒打算逃跑,當然也不會投降,心存膽怯的將軍決然寫不出如此滴血的家書來。在明知戰死的可能性更大的時候,他只盼望父親保重身體,能因為兒子為國捐軀而感到至大的欣慰......我想,自1840年始迄百年的喪權辱國以至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正是有了這樣的忠臣孝子,才最終能與亡國之災擦肩而過。
我見過胡璉當年的照片,戎裝的青年將領英武而儒雅,他應該是一位很好的丈夫和慈愛的父親。他在訣別書中如此留話給髮妻:"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
在給老父的信中,他還多少為翹首臨窗的慈父留了些許成功返鄉的希望,而對結髮愛妻,則已直接了當的交待後事。而後事只有一件,告訴年輕的妻子,所有的兒子長大成人,都要去當兵報國。
讀過這兩封信,我久久不能作聲。兩封短短的絕命家書,可以讓多少人真正理解什麼叫義薄雲天。
"安排"好自己的後事,將軍依古例沐浴更衣。他換上嶄新的軍服,在太陽最高的時候,著人設案焚香,親率部屬登上鳳凰山顛。這位絕死的將軍虔誠的跪拜在列祖列宗的蒼天之下。
想一想60多年前的那個場面,每一個男人都會熱血沸騰,那個年代的中國,有多少家庭的父老妻兒孤苦無依的盼望著,盼望著真有一堵牆,能擋住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洪水一樣肆虐的血色的日本軍旗。三峽既有銅牆鐵壁,胡璉們又用血肉之軀挽起了這道城牆,這道牆遮擋著尚未被戰火摧殘的半壁江山。
血戰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展開,竟日廝殺的凶險與殘酷,遠非親歷者之外的人可以講述。
戰區總司令陳誠上將曾給胡璉打過電話,詢問:"守住要塞有無把握?"
或是因時間緊迫,胡璉只回了一句:"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
據曾經參戰的老兵回憶,在石牌陣地,曾有三個小時聽不到槍響,"那時候當然不是在睡午覺,那仗打到不能打槍了。日本人一群一群的衝上來,中國人迎頭撲上去,攪在一起,用刺刀拼。"
我曾聽說,日軍拼刺很厲害。他們在戰鬥相持階段決勝的法寶,就是用冷兵器一決輸贏。面對那樣的敵人,除非你決心必死,否則斷無取勝的機會。
而今天的這群中國軍人恰是決心必死的。他們拜過天了,他們發了誓,除非死,絕不讓日本人打過去。我相信,那三個小時的拼刺,是日本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遭遇的最大規模的白刃戰。我不知道在上萬把刺刀的鐵血相搏中,雙方誰死人更多,但戰爭的結果是:日本人輸了,中國軍隊頑強的守住了石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胡璉,英名從此流傳在三峽沿岸,就像關羽和張飛。
船東家的後山上,就有一座當年抗敵將士的墓園。宜昌的朋友告訴我們,那座墓很大,但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了。船東家12歲的女兒自告奮勇為我們帶路。還有兩個男娃娃正好也想去,於是我們的祭訪之行變成了一小群人。
小路很窄,幾處緊鄰懸崖。60多年前,這懸崖全都是戰場。孩子們每天都要在這麼窄的山路上奔走,想想真是不易。不過,他們像有翅膀一樣,把幾個大人扔得遠遠的,還一眨眼衝到你身邊,"累了吧,幫你背包吧"。
這山本來就美,又有了長江的映襯,幾個人走走停停,用各種詞彙對著這美景讚嘆不已。那同行的8歲男孩突然冒了一句,"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脆生生的童聲,毫無雕飾的語調,高深的文人們久已棄之不用的語句,此時卻分外貼切,讓人豁然開朗。
快到山頂,小姑娘指指一棟教室模樣的房子:"就在那兒,快到了。"
我問她:"墓地在學校院子裡嗎?"
"不是,學校就建在墓地上。"
我驚呆了。
小姑娘又告訴我:"學校擴建的時候,伙房裡還燒過挖出來的棺木。"
那可愛的小姑娘,帶著期待看著我。她剛把那麼新奇的事情告訴了我這個外地人,我怎麼不如她預期的那樣會笑呢?
我怎麼會笑呢,孩子。難道老師從來沒告訴過你們,那被剖開的墓地裡埋的是什麼人嗎?一萬五千多士兵就陣亡在這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土地上,其中還有剛剛十六七歲的少年。那時候,中國農民家的孩子營養普遍不好,十六七歲的小兵,大多還沒有上了刺刀的步槍高。他們就端著比自己還長的槍上陣拚命。如果他們活著,都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也會在自家的橘園裡啜著小口的香茶,悠閑的看著兒孫,溫暖的頤養天年。可他們為了別的中國人能有這一切,死掉了。
從今天的小學校能看得出來,這片墓地曾經很有規模。這山很大,山頂也寬,能看到長江在腳下奔流。許多高聳的巨樹環繞著學校,它們排列得很有規律,像軍人一樣,顯然是60年前構筑墳墓的士兵們栽種的。
過去墓地闊大的石臺,變成了整個校園的地基。石台階梯正前方幾十米外的雜草中,有一座乾涸的水池,丈餘見方,用巨石和水泥壘砌而成,池壁上,刻著 "浴血池"三個字。這是戰死的將士們在被埋葬之前,最後一次沐浴更衣的地方。那時的三峽尚沒有電,為了讓逝者干乾淨淨的走,生者們用肩膀把江水挑到山頂上,在這池子裡為他們拭去遍身的血跡和泥土,為他們換上雖然破舊、但已洗淨的軍衣。
臨近春節,正放寒假,學校裡很清冷。山中本就沒有外人來往,所以這學校連圍牆都沒有。校舍的白牆上掛著古今科學家的畫像,倒也纖塵不染,頗有古風。操場前有一根旗桿,基座特別高大,還刻著飾邊。一座鄉村小學當不會在旗桿上下這麼大工夫。猛然想到,這基座本是墓地紀念碑,它正是上個世紀40年代的民國風格,只是那碑身不知去向了。
這山裡怕也不缺地,也不知是誰想到將學校建在這片本應永世得到尊重的墓地上。其實墳頭推平了,教室就修在上面也未嘗不好,讓那些遠離故鄉的死者可以傾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可你為什麼要挖墳呢?死無葬身之地,這本是中國人最惡毒的詛咒,竟應驗在這些以身殉國的士兵身上。
我看到了那塊蒙羞的石碑,它仰面朝天的躺在石階腳下,無奈的仰望長天,裸露著胸膛上的碑文。每天都有無數的孩子在它身上跳躍嬉鬧,幾乎磨平了那用血肉刻寫下的碑文。碑上積滿了塵埃,我們取出隨身攜帶的飲水,一個字一個字的洗淨了它:
"溯自七七事變,抗戰均與本師,馳驅南北,喋血疆場。......緬懷忠良......於石牌西側,四方山之陽......筑公墓於其上......從此忠骸有寄,九原歡騰......"
讀著碑文,誰都不再出聲。未死者將戰友的忠骨埋在了他們用血守衛住了的土地上,他們深信從此"忠骸有寄"了,可結果呢?
天色漸晚,我們不得不離去。為了安全,我們坐的小船不准夜航,再晚就回不去了。我恭恭敬敬的肅立在早已不是墓的墓前,向英靈們脫帽致敬。寂靜的山裡已有耐不住的孩子們早放起過年的鞭炮,遠遠的,一陣緊似一陣就好像從幾十年前一直留到今天的槍聲。每年的春節和清明,會有人來此地給他們放鞭炮嗎?我很後悔沒有帶上幾瓶白酒上來,不能在春節陪他們守歲。"真對不起",我在心裏默念著。臉頰有熱熱的水流下來,我沒有擦,任由它流。那不是雨。
小船離開石牌,向峽口駛回去,天漸漸的暗下來,兩岸的峭壁伸到雲裡,看不到頂。一隻焦黑如墨的蒼鷹在陰霧中盤旋於我們頭頂,久久的不肯離去。鷹的翅膀就那麼張著,動也不動,好像定在天上。我們的船走出很遠,那鷹依然在我們頭頂上,它在送我們。那一刻我知道了,無論墓地在還是不在,那上萬忠勇的靈魂都永遠不會離開。
我們都抬起頭,注視著那隻鷹。鷹優雅的滑翔在冰冷的天際,沉默而高貴。
来源:中國國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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