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的二、三、四十年代,共產黨與國民黨爭鬥時,除了軍事手段外,在國統區,共產黨反對揭露國民黨的特務統治,也是致勝的重要法寶之一。
特務統治中極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告密」。告密,自古就有,但一直為道統所責,為正人君子不齒。所以國民黨雖推行實施告密制度,但不敢登堂入室,總還有點遮掩。蔣介石手下兩大特務系統中統的鼻祖陳果夫、陳立夫是以學人身份入世的,軍統的祖師爺戴笠是蔣親信中的親信,然爵不過少將,至死未能升遷。這中間有許多原因,但是特務的勾當、告密的行徑為全社會全人類所唾棄,絕難置之堂皇則是最最主要的原因和理由。彼時的社會賢達、學界先彥、民主人士、海外名流眾口一詞,斥責國民黨的特務統治。國民黨天良未滅,猶知一點恥,識半分羞,共產黨就利用了這一點,在爭鬥中,政治上輿論上一直處於主動。社會名流宋慶齡、蔡元培都大罵過特務統治;李公僕、聞一多遭特務暗殺,全國聲討,蔣介石迫於壓力,終究殺了幾個替罪羊。政治,國民黨玩不過共產黨;軍事,蔣介石打不過共產黨;玩特務玩告密,蔣介石與共產黨相比,更是小兒科。
共產主義運動迥異任何朝代任何道統,只問目的,不擇手段是其一以貫之的宗旨和行徑。
前蘇聯、東德共産制度崩潰後檔案解密所披露的線人告密之數量和內容都震撼世界和人心。中共以俄為師,後塵之步,不僅得師真傳,且藍有出於青者。前蘇聯在三十年代大樹特樹了一位少年告密英雄帕夫利克•莫羅佐夫。蘇共對莫羅佐夫的宣傳超過任何人。不知有多少街道、學校、圖書館、集體農莊、輪船和飛機以莫羅佐夫的名字命名,有多少作家、詩人、畫家為他寫書、唱歌、作畫,明信片、郵票和火柴盒上都印著他的肖像。蘇聯兒童加入少先隊的時候,必須在莫羅佐夫的銅像、水泥像或石膏像前宣誓。蘇共用他來提倡、鼓勵告密,以此來鎮壓異己,鞏固新政權。
蘇共如是講述帕夫利克的英雄事跡:1932年,帕夫利克的父親特羅菲姆利用任格拉西莫夫卡村蘇維埃主席的便利,給流放來的富農開通行證,幫助他們離開天寒地凍的烏拉爾。12歲的少先隊員帕夫利克檢舉告發了蘇維埃的敵人父親。特羅菲姆被逮捕,送到更北的勞改營去,消失了。帕夫利克大義滅親後,和弟弟被人在森林中殺死。區蘇維埃法官來到格拉西莫夫卡村召開公審大會,宣判帕夫利克的祖父母和舅舅是蘇維埃的敵人,是殺死帕夫利克兄弟的凶手,立即執行槍決。
事實則是:特羅菲姆夫婦不和,特羅菲姆離家出走,其妻愚昧,唆使兒子帕夫利克告發父親,以為丈夫一害怕就會回到自己身邊。殺死帕夫利克的不是他的祖父母、舅舅,而是當局為了造成一種聲勢浩大輿論的需要,為了將兒子告發父親的大義滅親革命行為宣傳得聳人聽聞,引人注意,設計把兒子殺死,然後製造成英雄,導引全國告密,鎮壓異己,鞏固政權。蘇共倒臺,檔案解密,有人深究,真相曝光,然真凶至今未獲。
中共的告密制度較國民黨公然無恥,比蘇共更完備、龐大、密集。中共在各次運動中公開號召人們告密,其用語是:思想匯報,檢舉壞人壞事云云。它諄諄告誡教導人們在出賣別人時是高尚的,可以完全心安理得: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這是為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最大利益云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每個單位都挂有木質或鐵質的「檢舉箱」,加鎖;街道上也有,也加鎖。單位自是黨支部、黨委委派專人管理開箱取檢舉信;街道上則有治保委員。這種告密制度是公開的、長期的、全國性的,它完成了特務統治的根本;更可惡的是,它徹底敗壞了人心,它把人性中的醜惡、偽劣、卑鄙、無恥、下作導引得淋漓盡致,醬缸兜底泛起。現當今我們全體不是繼續生活在這天羅地網式的特務統治告密制度下麼?
這種設置檢舉箱制度古已有之。最著名的是武則天置銅匭,鼓勵臣下百姓告密。因為武則天篡位謀國,牝雞司晨,名不正言不順,心虛位浮,總怕臣下議、世人罵、宗室反;所以她放不下心,就鼓勵告密,以為能掌控天下。武則天創造發明的銅匭:「其器共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竅,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一匭四口, 「其東曰‘延恩’,獻賦頒、求仕進者投之;南曰‘招諫’,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災變及軍機秘計者投之。」 這種類當今郵筒分本市、外埠兩口投信的辦法,能迅速區分效忠信和舉報信。武則天還規定:「有告密者,臣下不得問,皆給驛馬,供五品食。」五品食的標準是什麼呢?據《唐•六典》:「每日細米二升,面二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兩顆,鹽、豉、蔥、姜、葵、韭之屬各有差」。這是當時一般平民百姓只有在逢年過節才能奢侈一回的享受。告准告不準沒關係,「所言或稱旨,則不次除官,無實者不問」,就是說,告對的,封官做;失實的,不追究。於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朝士人人自危,相見莫敢交言,道路以目。或因入朝密遭掩捕,每朝,輒與家人訣曰:‘未知復相見否?’」1954年整肅胡風以來直至 1976年文化革命名義上的結束,中國大陸人不是全部如此生活著的嗎?
中共把武則天的告密制度完全學來了,只是更無恥小樣下作了。武則天還會為了掩飾,裝模作樣地用「延恩」、「招諫」、「伸冤」、「通玄」四堂皇來為告密張目,中共則是完全徹底地赤條條赤裸裸赤光光了。文革前的鎮反、肅反、打胡風、反右派、批右傾,文革中的全國性整肅,文革後的變相收買,現當今的沉淪墮落,無一不與告密出賣緊緊相連。範曾賣恩師沈從文,沈從文罵學生蕭乾,是公開的無恥和無奈;馮友蘭賣學術良知是天下皆知的事實;郭沫若賣人格賣一切是一以貫之的行徑;臧克家四朝元老、袁水拍賣人有術,能榮袞纏身,猶津津樂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是現當今時髦者爭先效彷的高明;舒蕪史良關鍵時刻賣友求生求榮、落井下石,與曾有的「七君子」精神與文才同等耀目、同樣如影隨形伴陽世至九泉……這些,歷史和後人不一定要一五一十的算帳,尤其是類範曾沈從文的無恥無奈;但是歷史與後人怎麼也不能去掩飾塗改肯定這一切甚至顛倒或變相倒顛說話。
筆者1974年在浙江省文成縣南田中學教書,讀到一封匿名告密信,告的對象是筆者,內容是:黃河清父親是歷史反革命,至今十分囂張,攻擊社會主義制度;黃河清本人經常從南田山區偷偷帶木材來溫州家裡做傢俱,投機倒把,破壞社會主義建設。黃河清思想落後,經常說反動話(舉例)。這樣的人,決不能讓他調回城市,應該繼續留在山區接受貧下中農教育改造云云。原來這是我溫州家鄉同屋四、五十年的鄰居寫的。他們看著我長大,平時與我關係不錯,文化革命中與我父親關係緊張,就怕我調回來對他們家不利。這份檢舉信寄到了文成縣的有關部門,收信的領導人與我關係好,就把這信交給我自己處理了。後來我調回溫州在南郊中學教書時,鄰居女兒到學校代課,我看到了她在黑板上寫的字,竟然就是那封檢舉信的筆跡。鄰居女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從黑龍江插隊回來,一個很溫和善良美麗的女孩子。我不能相信她會做這樣的事,但事實俱在,不由我不信。這封告密信我至今猶存,不是為了算帳,是為那個罪惡的告密制度留證。鄰居女兒後來因病芳年早夭。我一直沒有對她說破這事,是不忍,也是不屑。鄰居賣了我,領導人又賣了鄰居。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因告密制度變得格外醜惡下作。這種告密制度已經演變成一種黨文化,瀰漫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個牆旮旯,充斥著6億、7億、8億、10億、12億人民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文化生活、家庭生活、夫妻生活的種種切切、點點滴滴。一斑可窺全豹,中國大陸的人心被中共糟踐到何種程度!
中共的特務頭子,告密制度的主管者再不是戴笠式的小角色。康生、羅瑞卿、李克農、謝富治、羅干、周永康……還有周恩來,是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大將、上將的爵位,都是與聞中共最核心機密、參與最核心領導的角色。和平時期的專制,特務統治告密制度已轉變為主要的統治手段、駕馭方法。我們全體,六十年來都生活在天羅地網式的特務統治告密制度下,自覺不自覺地、主動或無奈的做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現當今的網路特務,深入電腦信箱,竊取思想、隱私,告密已不在話下,視其需要,造謠構陷,挑撥離間,製造事非,正未有窮期。深受其害者是全體網民。這是特務統治告密制度在新時代利用現代科技變本加厲愈演愈烈的現狀。
有章詒和者,最近揭示了口碑甚佳的聞人黃苗子、馮亦代的告密行徑。事實俱在,扑朔而不迷離,這是告密制度特務統治猶存的社會大背景所致。章詒和抉要條分,擇實縷析,怵目驚心。章詒和之文,雖非捅特務統治告密制度之始作俑者,然因種種原因,可以說,某種意義上是開了將現當代特務統治告密制度的主子和嘍囉一起拉出來示眾、予以撻伐的先河。其及時的現世意義和功德將長留青史。其觸動現當今整體沉淪墮落的華人知識界的某根神經而引發種種反應在意料之中。悲天憫人者為耄耋之年猶在病房救治的黃苗子被揭、為馮亦代死後承鞭心有不忍,完全可以理解;高屋建瓴者說將一切舊帳算在毛澤東身上,苦口婆心,語重心長,仁智互見;追根究底者提出質疑,探尋黃苗子、馮亦代究竟是否真的告密者,也是認真負責,是對歷史對人性對具體的個人認真負責,他們的質疑即便伴有一時意氣或錯失、強詞也不必以奪理視之,正與章詒和為文時也可能會有不縝密出紕漏一樣;對號入座而心驚肉跳者、咬牙切齒者、愧怍者、自責自疚者、懺悔者、自此金盆洗手洗心革面者不會是少數。為此而以刻薄幾近刻毒的語言攻訐者,加碼誤解積怨,無異挑起事端、借事生非,大不明不智不當不宜不是不對。公開地明目張皇為特務統治告密制度辯護而指責章詒和其人其文者則尚未見。這是進步之兆?但願如此!
黃苗子、馮亦代不是告密者,反證的事實和依據一旦發現、存在,我相信不用任何人勸告斥責,章詒和會羞愧無地,負荊請罪。黃苗子、馮亦代是告密者,章詒和何錯之有?功與天齊!她背著自己人誤解的十字架繼續跋涉在中華民族的泥淖中。既是為自己,更是為別人,為我們,為聶紺弩們,為舒蕪、史良、黃苗子、馮亦代們,為後人,為歷史,為民族!難道我們要繼續幫忙幫閑這個吃人的告密制度延續麼?小偷應遭斥責,抓小偷者有功。這些簡單普通的道理常識現在要喋喋不休,本身就是最可悲的沉淪與墮落。國之不國,民之非民,伊于胡底?!
網上有大陸《中國青年報》署名文章,標題是「章詒和揭私批隱到何時」,是一個疑問句。我無暇讀其文,但願以讀者身份回答這個疑問句:應到特務統治告密制度徹底了結後。
在最初對章詒和的文章發出製造時空倒轉的質疑時,我直接詢問了章詒和,得如下真實:
【我在《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一文草稿中曾有一段「1967年3月,他還和黃苗子、黃藥眠商量搞個輪流聚餐會,隨即被黃苗子告發……」的話。由於我是邊哭邊寫,電腦打字時錯把「1966」打成「1967」。後來在定稿時刪去了這一段。《南方週末》發表的是定稿。拙作《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請以《南方週末》上發表的為準。章詒和2009年3月25日。黃河清記錄。】
我曾想公之於眾,但我終於沒有說什麼,因為畢竟是小事,是深思深究一下就能夠理解可能是筆誤的小事;因為當我電話告知質疑者王容芬「據我瞭解,此乃筆誤打字誤且已刪除」云云這一意思後,王容芬再沒有就此說什麼了。章王兩位大姐都是我所敬重者。我以為文字上糾葛的發生意氣大於實際。我想,章詒和如果對王容芬出於尊重和認真負責而首先徵詢意見的郵件作直接回答,也許更宜更好,傳話畢竟會可能產生誤差;王容芬則無須立馬上綱上線指斥,完全可以也應該以商榷質詢為文,有待有了確證反證的事實後再嚴辭斥責不遲。雖然她們自己可能並不一定認同我的看法,但我相信隨著時間和事實的延伸,她們會了悟到這一點的。
拙小文「二流堂人戴浩二三事」曾使章詒和高興,得其讚賞,緣於她早就知道戴浩的懺悔。她告訴我,她另有文將發在香港某刊,就有戴浩為告密過聶紺弩內疚懺悔的內容。她是為我們所見、撰文不約而同高興和讚賞。對於無奈告密而懺悔者與主動積極告密而不知懺悔猶文過飾非人模狗樣冠冕堂皇者,章詒和涇渭分明。這是根本之一,是我欣賞她的疾惡、勇敢、大器和深刻之所在。
現在我披露這些情況,嘮叨這些皇帝沒穿衣服的常識,意在言外:對準萬惡的吃人的特務統治告密制度的主子和嘍囉開火。
2009、4、23午夜
此文撰畢,見網上章詒和文《我沒錯》、王容芬文《分歧所在》。我想這篇小文還真寫對了、及時了。作者附記。4、24上午
——《縱覽中國》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