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呀,是幾個朋友一起搞美金,他們全躲起來了。我在西藏路有一個小飯店,沒跑了,就被他們抓來了。和你一樣他們想讓我噴出來。我明確跟他們講的,有本事自己去抓,我也是老官司了。想讓我噴,不可能的。""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三月......七號。比你早兩天。""搞美金是怎麼回事呀?"
"我們幾個朋友,在各大銀行門口,有外幣業務的銀行。穿得斯斯文文的。別看我現在像鬼一樣的,在外面行頭一翻,戴副金絲邊眼鏡,不要太文氣噢!......他們幾個人打扮成學生樣子,專門去和有外幣的人兜生意。就說我們要辦自費留學,想換點美金。我們出的利息當然比銀行要高一點。如果人家有意思麼,我們就先給他五百,一千的定金。然後把他身份證留下。約好時間,說我們準備好錢,上門去兌換。到了那裡他們兩、三個人上去,我在外邊叫車準備好退路。他們上去後,先‘打樣':看有沒有電話線,有,就趁不注意的時候拉斷掉。然後談,那他準備的錢數都是講好的。我們也準備好相同張數的1美金的票子。"阿二也坐到了這邊來,津津有味地聽著。朝天眼也提高了嗓門:"美金,知道嗎?1塊和100塊的,就是正面數字不一樣,一個是1,一個是100。反面頭像是一模一樣的。那他把錢遞給我們,我們也得數一遍吧。數的時候就給他作手腳。把100塊的換成1塊的。然後再談價錢,壓得比銀行利率還低,人家當然不願意了。就還給他。其實,已經換好了。邊上的人這時候向樓下發信號,我就叫好出租車,打開門,等著。他們在樓上催著人家退定金。一般的人反應沒那麼快,知道嗎,總歸想,談不成拉倒吧。那也有的比較精。拿過錢來,還要數一遍。我們就不管了,趕快撤。坐上車就跑。跑一段就換一輛車。再跑一段,再換。防止人家追出來,記住車號。有時候,講去鑽石樓喫茶,車一下來,馬上就換一輛。他們兄弟幾個都挺照顧我的,他們講,朝天眼,你家有孩子,有老婆,別拋頭露面的。看看風就行了。人家待我不錯,我怎麼會亂咬人家呢。"你上去了,也好認。"阿二突然插話道:"你看東西老是抬頭,有特徵的。""我眼睛是開過刀的,原來有病。所以現在怕光。只好瞇起眼來。看東西只能抬頭看。所以他們叫我‘朝天眼',知道嗎?"
"那他們怎麼找到你的?"阿二十分好奇。
"我家不是有家小飯店嗎?那天幾個朋友在飯店裡吃飯。我店裡,一般客人的生意全在樓下,樓上是自己人吃飯,玩的地方。唱唱歌,打打麻將什麼的。我們管段民警和我關係非常好,有什麼事事先都會通知我的。那天來關照我:‘朝天眼,有人來報案,說你店裡有個人是騙他錢的人,上樓了。怎麼回事呀?'我一聽,馬上通知樓上的朋友,從後邊廚房裡跑掉了。派出所的人兩、三分鐘後就來了。衝進店裡找人。找不到,問我,說樓上的人呢?我說人家來吃飯,愛走就走,我怎麼會知道呢?因為我在他們做事的時候從不露面,那些被‘捉沖頭'的人不可能認識我,我篤定泰山。但是飯店裡一個小工說走了嘴。派出所問他認不認識那幫人,小工說是我的朋友。‘老派裡'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沒有證據。所以把我捉來,讓我噴。我是老官司了,跟他們講得很明白:有什麼事我不知道,要什麼人我不認識。有本事,自己去抓。抓到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抓不到,我最多關三個月,沒事!不要跟我來‘摜爛山芋'。這種套路!哼哼,我十二歲‘強勞'。現在沒有‘強勞'了吧。我十二歲‘強勞',十九歲‘勞教',二十歲又判八年徒刑,今年三十五歲了,這種小事我會不懂的?開玩笑。有本事自己去抓人。抓不到,只有放我。我怎麼會對不起朋友呢。所以我要頂住,頂住,再頂住。跟他們打持久戰。懂嗎,小弟弟。"朝天眼一臉得意。
"模子!朝天眼你做事夠上品的。可惜現在像你這麼義氣的人太少了。"阿二站了起來,晃回原位。
金帛聽著,渾身不自在,但也暗暗欽佩朝天眼的義氣。"那人家被騙的人不是慘了嗎?"他問朝天眼。
"哧...小兄弟,他是蠻慘的。可我們呢?像我們這種人,從小可以講就在官司單位裡吃官司,就算出來了,一沒靠山;二沒基礎。政府講得好聽,可事實上哪一點上不把我們這種人排除在外?工廠進不了;服務隊是有門路的人才進得去的地方,好不容易幾個朋友撐船,開了丬小飯店,老婆孩子不至於餓肚皮。可這個費那個稅叫你付都來不及。我還算好的,房子是自己的,房租不用付。有的小飯店租的房開生意,刨去吃用開銷幾乎不剩鈔票。最討厭是那幫巡警,戶籍警。經常過來,關照一聲,有朋友來,便餐。到結束一算帳,三、五百塊。嘴上還要客客氣氣的,算了,算了,交個朋友。可他們還不行。硬留下50,100的。算付過帳了,沒白吃。他媽的,連成本都不夠!還白佔我一張桌子不能做生意。戶籍警倒也算了,平日裡還蠻關照的。他媽的巡警,擺不平的話三天兩頭的挑毛病。不是門口不准放牌子啦;就是客人的車沒停好啦。老是這樣,客人還會來吃飯嗎?非要擺平他們才算太平。一個隊裡一、二十人,有一個沒上香就有得你麻煩了。"朝天眼越講越來勁兒,越講越來氣。"上次,春節。有兩個巡警值班。年初一,一大早就來講:今天好多飯店不開門,中午飯就在你們店裡吃。他媽的過年哎!我們也要休息的。"朝天眼氣憤致極,一伸腿差一點兒把邊上的杯子踢翻了。"廚師回家放假了,沒人做菜。我說既然你們不見外,那中午就和我家裡人一塊吃吧。也省得我再麻煩。你知道他們講什麼?‘我們有紀律,不能和群眾這樣的。我們也是付錢的。'媽的,還裝廉潔!沒辦法,只好讓我老婆燒菜伺候他們。四菜一湯,還窮打招呼:過年,料不齊,沒地方賣。這兩個王八蛋吃完了,一人付5塊錢!說這是他們的伙食標準。這倒也算了。吃完了上茶。正好這時候我有兩個朋友過來找我玩麻將。你知道兩個王八蛋說什麼?,說:‘哎!不要賭博啊!'他媽的還一副正人君子,執法者的樣子。真的一樣!我當時就想罵他們,老婆拉住了。後來一想,算了。新年新歲的,就當這幫畜牲是討飯的。那平時有討飯的上門,不也得給個一塊兩塊的打發嗎?"
一直在一邊聽著的77號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兩個叫化子開銷也太大了點兒。"大家都笑。朝天眼一本正經的回答說:"那就當今天叫化子排著隊上門了唄!有什麼辦法?"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起來。
"別笑了,別笑了。收書,快吃飯了。"小組長害怕得不行。
樓道裡,吱嘎吱嘎響起了飯車輪子聲。阿二第一個把飯杓攥在手裡,用手紙擦著。各人也都去取自己的飯杓,等吃飯。
嘩啦嘩啦一陣忙乎,各人手裡捧著一格子飯。金帛的確餓了。格子裝的是水煮的捲心菜葉,還有黃瓜和碎肉一起煮的什麼菜。下邊依舊是一塊蒸的干飯。他舀了幾片黃瓜送到嘴裡。黃瓜煮得爛爛的,一抿就化了。那小肉丁也是,油肥油肥的,幾乎舀不起整塊,都煮得稀爛。他又舀了一杓飯,趕緊嚼著,怕像早上一樣落在最後。當他舀起第三杓飯還沒送到嘴裡的時候,那頭已經有人把格子放下了。金帛趕緊又往嘴裡塞了兩杓,鼓的圓圓的。正嚼著,105就過來收格子了。
阿二在水斗邊監督105洗格子。"這是有油的,洗乾淨一點。不然小勞動要罵的。快!"105洗著碗,嘴裡也在嚼著。"這又是104剩的吧?下次吃不完事先講一聲,撥出來,現在只好倒掉了。聽見沒有?"
"什麼吃不下,他是慢!沒習慣。"小組長替金帛解釋。"你們怎麼吃得那麼快呀?""別像在家裡一樣,一口飯一口菜的。這裡的飯、菜反正都是一個樣的味道,分開吃也吃不出花樣;再嚼也嚼不出別的味道來。要一杓下去,連飯帶菜。一起嚼,嚼兩口,差不多能吞得下去就行了。"
"攤鋪,攤鋪!"朝天眼嚷嚷著,"睡覺是自己的時間,是享受。別耽誤了。快!"
"睡午覺?"金帛以為聽錯了。"哎呀,你頭官司就是頭官司,睡覺不是好事嗎?別問了。睡覺!"
監房裡的人一個一個又擺平了。金帛睡不著,儘管一夜沒睡。他看著外邊的天,現在幾點了?學校裡現在也該吃午飯了。同學們一定還是打撲克的打撲克;玩乒乓的玩乒乓。總歸有幾個書獃子還在做作業......金帛想起來了,也是在一天中午,吃完飯,他和阿敏頭一次認識的情景。
那個時候真是無憂無慮的沒心事。剛進大學,感覺自己就是驕子,學業總不當回事。總認為,苦熬了三年,好容易進了大學,該輕鬆輕鬆,舒舒緩緩了。所以每天吃完午飯就抱起吉它,在宿舍裡大吼亂叫。每次總有一幫外系的女同學在邊上聊天,唱歌。這時候也是自己最出風頭、最得意的時光。某一天,他突然覺得早就認識的阿敏漂亮得不行,動人得可以。所以,整個一下午都心神不定。晚上就急迫地約會阿敏。從那以後,他老成了許多,因為有時候,他和阿敏會在一起討論生活、人生,討論將來。現實使他們,特別是金帛清醒了許多;他們的共識是,只有好好的唸書,一切美好的憧憬才有可能會變成現實;才會有嚮往的一切的一切。阿敏,現在你在幹什麼?還會去那間宿舍嗎?今天我無法為你唱歌了......
兩個半小時的午睡時間,就在金帛的遐想回憶中飛快流逝了。
大家縮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勞動又提來一桶開水,依舊是一人一杯。
"下午幹什麼?"金帛問,"提審,讀報。"朝天眼似乎還沒睡醒,懶洋洋的回答。
正說著,柵欄外腳步響了起來。又一個陌生面孔的管教站在外面。"石管教。"小組長巴結地點頭哈腰。"嗯"石管教背著雙手,威嚴地站著。手在身後一顛一顛的玩弄著鑰匙,發出了有節奏的嘩啦,嘩啦聲。"沒事吧。""沒事,沒事。您剛接班呀。"石管教沒答理,緩緩地踱到裡面去了。
小勞動過來,扔進幾張報紙和上午的書。小組長慢悠悠的翻閱著報紙,最後留下一張。把剩下的幾版遞給朝天眼。
金帛撿出那本《刑法》看了起來。
過了好久,門被打開了。石管教站在外邊喊:"93號,提審。"朝天眼愛理不理的樣子,站起來嘀咕著:"有什麼好提審的。看會兒報都不太平。媽的。"
"今天承辦提審我就好了。好久沒抽煙了。"阿二打著呵欠說。
哐啷一聲,門真的開了。不過開門的管教誰也沒叫,只是推進一個人來,"55,這是108,關你們這兒。""噢,噢。"
管教的腳步剛一遠,阿二就站了起來,說:"我當真的是來提審我呢。我想我感覺怎麼那麼好?"
"108,讀監規。"
108念完了剛想回位置,阿二叫住了:"108,什麼事?""我在攤上賣魚,過來一個老頭,要跟我收稅。我說交過了。他就是不信,纏著我沒法做生意。結果我打了他幾拳。派出所就把我送來了。""我說呢,一般都是晚上送人,怎麼大中午的就送人進來,原來是‘急診'。"
金帛無聊地翻著那本《刑法》。關於"反革命犯罪"的那些內容,他看了已經有三、四遍了。他覺得適用於自己的只有這一條。不過這一條太嚇人了:最高可以執行死刑!他不願意再看。把書一扔,順手從地板上拽過一張報紙。那是一張《解放日報》,四天前的。
看了幾眼,金帛又把它扔回了地板。因為上面實在沒有什麼好看的。除了"工業產值良好勢頭增長"以外,就是"××局黨委思想教育工作出現可喜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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