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實踐是理論之母
等我在街上再見到他時,他把衣服捋起來給我看他的兩肋,就跟烤肉似的,從上至下全焦糊了,慘不忍睹。他說,他沒有一分鐘好受的時候,這心臟自己就亂顫。但他還得感謝醫生朋友。
又過了一年多,他的狀態大為好轉,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看一個報導。一個急救中心的一幫年輕醫生,很有熱情,每來一個「死」人,他們都要救上一陣子,一個心臟停止跳動四個小時的死人就讓他們給救活了。
是一個猝死在車中的司機被送往急救中心,主任診斷是心肌梗塞,得溶栓。但人心臟已不跳了,沒有血液循環,藥也到不了要溶的地方。於是,人工心臟按摩,幾個年輕醫生輪流踏在木凳上壓心臟。壓了一個小時,沒用。這主任又說,肺也栓塞了,溶栓,還得壓心臟。年輕的醫生們都有男女朋友,也多是從醫的,來找各自的朋友,也加入了心臟按摩隊伍,排著隊上陣。又壓了一個小時,主任一看,還是不行,就到別的屋去了。他的助手們不甘心,沒停手。這時,偶爾就有一下自主心跳,小護士就跑去告訴主任。主任說,白扯,救不活了。可手下這些人說,他能跳一下,咱們就得看看能不能跳第二下,又壓了兩小時,硬是把人弄活了。第二天一早,這個司機醒來,跟他妻子說喝,要吃西瓜,還很小氣地說,只買半個就行。醫生們看著他笑,他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後來有專家評點說,這個搶救病例,在現有理論上是不成立的。年輕醫生們的做法是大膽、超常的。有人就問這個急救中心主任,做為醫生,如此搶救一個停止呼吸、沒有心跳的人,是由於缺乏常識還是由於愚蠢?主任的回答很簡單。他說,我們第一次用一個小時救活了心臟停跳半小時的人,第二次我們就用兩個小時救人,第三次我們就用三個小時,只要有救活的事例出現,我們就沒有理由不延長時間。只是我們以前救活的人,心臟停跳的時間沒有這麼長,不這麼引人注目罷了。
還有好多這樣的病例,這些病例給我的啟示是,心臟病本身的彈性是很大的,即使是器質性病變,也不是不可逆轉的。所說的心臟病有時就是一種心臟與軀體的不匹配。少年成長性心臟病就能說明這一點。我父親和我女兒爺爺的心臟病也說明這一點,所以,我對心電圖上曲率改變並不過於看重。超負荷運動便是健壯的運動員也會突發心臟病猝死,而有的心臟病老太太,常年有氣無力地坐在牆根晒太陽,卻長壽。我所看到的死亡的心臟病患者,大多不肯將生活節律調適得與心臟匹配。我母親就是,她不肯打折扣地活著,那樣的話寧可不活。母親其實不是死於心臟病,她故意使自己得了病毒性痢疾,當我送她去醫院搶救時,她還扔被子,試圖從推車上滾下來……
剛上大學沒幾天,我就得罪了一位女同學。她高考分很高,因先天性心臟病,落到我們學校。我們不知情,她也不說。學校有農場,我們去秋收,她咬牙堅持,結果就犯病了。
附近沒有醫院和醫生,大家看著她大口喘氣,臉色發紫,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時我問她,她才說出她的病。我讓大家閃開,讓她呼吸通暢。我扳住她的肩,按經絡循行路線給她做了一陣推拿按摩,她就緩過來了。
這之後,她就跟在我身後,一個勁地商量我。她說,她從小就帶著這病,犯起病來就得住院,從來沒有好得這麼快過,我給她按摩時,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暢。她認定,我要是天天給她按摩,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她還看到過我在上大學復檢時,一個同學量血壓過高,我給按摩,迅速就把血壓降下來,通過了復檢。
我說這是兩回事,心臟的器質性病變不可能因按摩而改變,我這只是一時應急之法,不是治病之法。她不信,與她家裡人說了,家裡人給她郵來錢,她說給我錢。我怎麼能騙她錢呢?不肯答應,她為此恨了我多年。
現在我理解了她求醫心切,主觀臆定的心理,也後悔自己的拒絕。現在我想,如果真給她按摩一段時間,雖不能根治,說不定對她身體確實會有好處。我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固執呢?可能是她眼神中的希望之光把我嚇住了。
(十一)民間的中醫情結
有一個病人,母親沒有治好他的病,病因很清楚,他是在遷墳開棺時沒有及時躲開,受了瘴氣,整個人耷了,攝了魂一般。母親面對他,像面對一道難題,不知如何解開。這給我留下很深印象,說來母親還是太科學了,這樣的事交給巫醫去辦,肯定能治好。
母親堅決反對迷信做法,她認為自己很科學,對偏方和地方性的治療方法持很謹慎的態度。我想,相比她的老師,母親做為中醫已經不是很純粹了。在那個西醫排斥中醫,中西醫結合的年代裡,她已經是最大可能地保持中醫的本質了,我想這也是源於她的單純。
在母親臥床不起的日子裡,來找她看病的人還是排著隊。我就奇怪了,人們為什麼要迷信她?
一個都治不了自己病的人,卻可以治別人的病?
我奶奶就從不迷信我媽,我有十一個姨奶,她們都迷信我媽,奶奶罵她們沒骨氣。奶奶的骨氣體現在絕不讓母親碰我們姐弟四個。我們有病,母親想給我們吃藥得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我幾次病的要死,母親都因我奶奶不讓她給我吃中藥而被逼得哭著離去,說這孩子她不要了。二弟發高燒。奶奶也不許母親給他餵藥,母親就用注射器,瞅著奶奶不在二弟身旁的機會就給打一針,弄得孩子看見媽媽就大哭大叫。奶奶抱著高燒的孫子出門,不是去醫院,而是去吃冰糕退燒。母親痛苦地抱著頭,不知是不是想這孩子也不要了。
但我奶奶不否定我母親在外面的功績。記得在文革最激烈的時候,鬥爭無限升級。我們大雜院有死的,有逃的,有進大獄的,形勢已完全失控。
我家當時也處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母親家的成分是地主,也屬於革命對象。奶奶站在大院中央,進行了一場氣焰囂張的演說,三十多戶人家,奶奶逐家地罵。對一個婦人罵道:「你生孩子難產,三天三夜沒生下來,最後還不是來找我家媳婦了?如果不是小寧她媽,你就憋死了!」然後踢一腳一個半大小子:「還能輪到你今天來革奶奶的命?」對另一個又訓道:「你出麻疹,出不出來,四十多天下不了地,最後是誰救了你?今天你當革命小將了?你要革誰的命?」「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拍著良心想一想,我們家孩子媽,對你們哪一家沒恩?……」
我奶奶這麼乾時,我是替她捏一把汗的。那時的人性何等脆薄兇惡?一旦被激怒,後果不堪設想。可是全院的人都低下了頭,聽奶奶數落,大家都承認我母親醫術高、醫德好,真找不出一個對我母親有微詞的人。奶奶的指責,瓦解了人們的革命激情,把我們家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小時候,在母親身邊的時候不多,時間也不長,加之對中醫沒什麼興趣,更討厭整天一屋子人,鬧哄哄的,我對母親做的事並不關注。既便是這樣,如果說母親出門幾日,來的人找不到母親,就有人拉著我不放,他們可是不考我脈條,而是詳細述說病情,讓我給想想辦法。任我怎麼解釋說不會也不行,都說:「龍王爺的兒子還會三把水呢。」沒辦法,我就給摸摸脈,只是做個簡單判斷,辨個表裡寒熱,別給治反了。然後打開母親的大藥箱,裡面的藥都是母親開的方,我去抓的藥,又由我加工製成。母親給人看病時,又多是我當藥劑師,給人包藥,吩咐服用方法。大致還是能想出點對付的辦法,何況我畢竟還背過幾部醫書,不是一點不懂。於是,遇到特殊情況也給人拿藥。母親回來知道了,並沒有責備我。如今想來。可能是我沒犯大毛病。
我在中學時跟醫療隊下鄉,真正能給人治病的醫術只有針灸。母親可能覺得我的本事太單薄了吧,就一指藥箱說,拿點藥吧。我就帶了一些藥,像母親老師當年做的那樣,去舍藥。如果母親認為我不能做簡單診斷的話,就不會讓我帶藥下鄉了,但當時我並沒這樣想。
母親死後,病人還是源源不斷地湧來,推不掉的,我就給拿藥,吃不了藥的嬰兒,架不住人家的哀求,我就給扎針。這樣,就把母親的藥全發放光了,來的嬰兒也都給紮了針。可能是母親在天之靈阻止我的行醫。有一天,我突然想,那僅有幾斤重的嬰兒,小身體紅紅白白的,如果迎著陽光舉起來,真是半透明的,我那針灸針紮下去,那麼深,扎到哪去了?這麼從解剖上一想,想到我的針扎到肝,扎到腎,一下子就怕了。再來嬰兒,把襁褓一打開,我心先怯了,手也抖了,說什麼也不敢紮了,此後,我就逃避行醫了。
(十二) 我的中西求醫路
母親死後,我病倒了。人說是傷力,我不知該怎麼治,胸腔內疼得像用刀捅的似的,無處逃避。這麼猛的病我想用溫和的藥肯定不行,可用猛藥我這體質也不行。母親曾告訴過我是桂枝湯體質終生不適合用川烏,草烏這類藥。這時我就想,為什麼別人能用的藥我卻不能用呢?說不定就能出奇制勝治了我的病呢。於是,我給自己開了一個「小柴胡湯」,抓了藥,就吃了。
結果糟了,我真的吃錯藥了。胸腔不疼了,變成實心鐵板,想喘口氣都難,五臟六腑全板成一塊,吃不進東西,喘不過氣,危在旦夕。這下我只得以毒攻毒了,我又開了一個方子,把母親告訴我終生不可用之藥川烏,草烏都用上了,我覺得非用此類藥不能破開。這副藥下去,鐵板被擊碎了,恢復了大刀闊斧式的疼痛,我不敢再輕易用藥了。
到省城上學,我到了大醫院,中西醫全看了,全都沒辦法,用了些藥,等於把我犯過的錯誤再重演一遍,我只得還自己治。我謹慎地每次只開三味藥,用茶缸裝著,沏上開水,當茶喝。這一喝就是大學四年,病好了一半,另一半就好挺一些了。
那時,有點後悔沒好好學中醫。
母親死後,我以為我與中醫就再無關係了。可身體同樣先天不足,後天虧損的我,雖經體育煅練,維持一個表面健康,但生的孩子內質還是弱。在孩子還不能吃中藥時,我們是醫院的常客,一年住六、七次院是常事。讓我惱怒的是,孩子的病總是越治越重。
有一次,孩子病的要死了,心衰,打強心劑搶救。兒科主任說孩子能否活命很難說,西醫的方法用盡了,孩子奄奄一息。
我急了,告訴醫生給孩子輸我的血。醫生們嘲笑我說:「你的血也不是藥,不能治病,沒有用!」我堅決要求輸,醫生只得按我的意思來。我想,我從小得過那麼多病,幾次從生死邊緣上掙扎過來,我的血中,一定有抵抗這些小兒病的抗體,我急於幫助女兒抵抗疾病,我的血是有生命的,不可能不履行我的意願……
孩子病得血管都找不到了,在脖子上的靜脈紮了九針才送進去針頭,孩子放在桌上,頭垂在桌下,哼都不會哼了。血輸進去兩個小時後,孩子睜開眼睛找飯吃。
這次的後怕,使我不敢再指望西醫,我開始尋找和請教中醫,制定了一系列的中醫預防和治療措施,同時訓練女兒吃中藥。我不敢自己給女兒開方,而是多找幾個中醫,分析、對比他們的方子,選出比較穩妥的,試驗著給女兒吃。這使我又一次後悔沒有學習中醫。
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我對西醫的推崇,也像對先進、科學、富有等概念的理解一樣有所變化,甚至覺得,人固有一死,安安靜靜地死,比有錢人轟轟烈烈地讓西醫整治一番再死要好得多。
我的一位同事,得了支氣管擴張。省醫院要給她做手術,把肺子割去一條。領導派我去探望。我就去勸阻,人家不聽我的,聽醫生的。沒辦法,手術頭一天我去給醫生送紅包,就我擔心的問題與他們探討。醫生嘲笑我說:「這有什麼可擔心的,這樣的手術我們做了一車皮了。」我問失敗的概率有多大?醫生說就和天上掉下塊隕石砸到你頭上一樣。我一聽,這就沒什麼問題了。
手術是那種大掀蓋的開胸手術。病人在裡面開胸,主刀醫生在辦公室看報紙。等護士來告訴:「打開了!」主刀醫生才進手術室。不到二十分鐘,他端個裝肺子的小盆出來了。
我看著醫生端出的這片肺子對主刀醫生說:「這人肺子我是沒見過,可豬肺子、狗肺子沒少見。到開胸、動刀割的程度了,這肺子怎麼也得變色變質才成吧?我怎麼看這片肺子沒啥大毛病呢?」醫生氣得不拿好眼睛看我。
又過了兩個小時,人被推出來了,從前胸到後背足有五六十公分長的刀口,別說割去一小條肺子,就是什麼也不割,只這麼把皮肉割開,把肋骨鋸斷,把胸腔打開,再一層層地縫上,便對一個大小夥子來講也是一個大傷元氣的重創。
胸側開了個洞,插根管子,下面接個瓶子,從胸腔中向外流著血,醫生說這是為了把胸腔中的積血流盡。不到一小時,瓶子滿了,我找醫生問,這血是不是流的有點多?醫生說就是要流乾淨。又不到一小時,瓶子又滿了,醫生說沒事的。又一個小時,第三瓶又滿了。我去找醫生,我說,人有多少血可以這麼流?醫生說那是胸腔積液,不全是血。我挺來氣,是不是血我還看不出來嗎?再說就是胸腔積液也沒這麼個流法啊?我堅持要醫生來看看,醫生過來看,這時第四瓶也滿了。一量血壓是三十,一看眼睛,瞳孔擴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