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是個中醫
母親是個中醫。
從我記事起,母親總是被一大群病人包圍著。來看病的人通常是一聲不吭地坐在母親面前,把手一伸,母親便診脈。摸了左手脈,又摸右手脈,之後看看舌苔……
這像一場考試。估計全世界只有中醫看病是病人掌握著看病的主動權,雖然是病人來求助醫生,卻是由病人先對醫生進行能力測試。這個病人可以完全不懂醫學,但卻是權威考官,因為他手裡掌握著試題的正確答案。
診完脈,輪到母親答題了。她一樣樣說清病人的病症、感覺、起因、病理……病人像主考官一樣繃著臉聽著,漸漸地露出笑容,最後伸出大拇指讚道:「好脈條,好脈條啊!就你給治了,下藥吧!」
中醫被西方一些人視為巫術不是沒有道理的。西醫看病,利用各種亮鋥鋥冷冰冰的「高科技」手段,除了向病人問清症狀,還要給病人做透視、化驗、檢測等等。有時還要穿刺、內視,或者要從體內摘下一塊組織做病理切片,甚至乾脆來個剖腹探查,怎麼也得先看清楚了「病」才決定怎麼治,這才是科學的嘛。中醫看病,如果站在西醫的角度不禁要問中醫:你看見「病」了嗎?這個病指的是病變、病灶、病菌、病毒,也就是實質性的病。是拿得出,看得見,測得到的。
中醫拿不出這個病來,那就可以說中醫是在「猜」病。
母親「猜」病猜得準。不僅通過診脈「猜」到患者有什麼病,還能預測什麼時候會流行什麼病。
每到春季,母親便會根據她對氣候的感知開方讓我去抓藥,然後配製為成藥,趕在流行病來到之前早做準備,她說到時現做就來不及了。
有一年春季,母親也是這般催我早做準備。但給我印象頗深的是,她告訴我,這一年的春天得病的將是孩子。症狀是發燒,氣喘,而且燒得兩個臉蛋其中一個臉蛋通紅,另一個臉蛋卻是白的。我不信,發燒怎麼會單是一個臉蛋紅?我從來未注意到這一現象。母親指著她開的方子中一味名為「葛根」的中藥說,這味藥就是這個方子的靈魂,將使療效奇佳。
我把藥買回,粉碎、碾壓、過篩,製成散劑,坐等病人上門。
還沒等病人上門,母親又開方,讓我再準備一副藥。她說,流行病一旦暴發,一部分人會找中醫用中藥,另一部分人會到西醫院住院治療,而從西醫院出院的孩子將會小臉青白、虛弱、厭食、夜驚……於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會再來找中醫治,這副藥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我正在配製第二副藥時,第一批孩子如約而至了。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一個個燒得呼嗤帶喘的孩子全是一個臉蛋通紅,另一個臉蛋是白的!
病人來得太多了,我成了藥劑師,忙著分發藥物,很快,第一批藥就分發光了,我又加緊趕製第二批藥。這時,那些從醫院住院回來的孩子也上來了。一個個小臉青白,啼哭不止。我又開始分發第二批藥。
第二批藥發放完了,這個春天就過去了。
秋天,母親也是備好藥等病人來。當有病人問起自己的病因時,母親說:「你家是過日子人,過冬的準備做得太早了,‘十一’就封了門窗,早早就生了火……。」病人驚道:「你怎麼知道的啊?真是這樣的,我家早早就封窗戶……」
母親不僅提前預見時令病,還根據人們的生活方式預知什麼樣人會得什麼樣病,也是提前備好藥等病人上門。
母親有個大木頭箱子,裡面放著幾十個瓶子,裡面裝著配好的藥,瓶底貼著標籤,寫著「溫胃散」,「護心丹」等藥名。那時我以為這些藥名是全中國都一個叫法,可後來在中成藥中我並沒有見到這些藥,才知道是母親自己的組方。
有時母親不在家,來了熟人喊胃疼,我要是認為這病是從寒涼上來的,也敢包上兩包「溫胃散」給人吃。但母親有時會把兩瓶中的藥兌配到一起給病人吃,還可以搭配著早晚服用不同的藥,這我就不行了。
如今的中醫也很少像我母親這樣成批給人治病了。時令病、流行病、瘟疫,是母親做醫生時需要先行感知的。母親治病很像一個作戰指揮員,分清層次,主戰場、分戰場……。她不僅僅針對一個個來到她面前的病人,更是針對人群,看人群疾病的整體走勢。可是,即便是這樣,從科學角度來看,母親這樣斷病又有何科學依據或道理?這不就是「猜」病嗎?
今天的醫生都是來一個病人看一個,面對一個個具體患者看病,通過一系列檢測看到「病」才治病,認為這樣才是科學的。
(二) 拎著三根手指走天下
母親給人看病時,不但能說出病人的病症,還能說出此人的生活方式、飲食習慣和性格特點。而且,母親還要指出,此人如果不肯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或者調整情緒而企圖用藥物來維持現有的生活方式的話,便拒絕為其治療。
像如今有人用吃藥來維持暴飲暴食、過量飲酒,日夜顛倒,尋歡作樂的生活方式,都是母親所反對的,她認為這對身體危害極大。
雖然來找母親看病的人很多,好多人對母親甚至推崇到迷信的程度,但我小時對此不以為然。
我尊崇的是西醫。這來自父親的影響,父親信奉科學,追趕科學潮流,總是能最先得知新的科研成果,並為此興奮激動不已。我為父親描繪的科學藍圖所吸引,相信科學能無限地解決人類遇到的所有問題。如果說這裡有什麼問題的話,那就僅僅是時間問題。
西醫就是科學在醫學界的首席代表。
父親對我說,在青黴素髮明前,每到春季,病死的孩子扔在郊外,比草捆子都多。看看如今的人口增長率,就是西醫保障的結果。過去,人們對男人最擔心的是「車前馬後,」對女人最擔心的是「產前產後」,如今西醫的手術將這個問題解決得令中醫望塵莫及。我認同父親的說法。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逛醫院,像逛商店一樣。醫院真可稱是當今時代的科技博覽會。其檢測手段之高超,真讓人吃驚。我在省醫院看到什麼肌電、射線的大型儀器,已覺得夠登峰造極了,可到北京的醫院一看,人家醫生一揮手就是:「去做個基因檢測去」。其檢驗報告單上沒有一個漢字,密密螞螞的全是英文字母、數字元號、配以彩色基因圖譜。我看不懂,可還是久久地看,這些尖端科技真是太有震攝力了,我怎可能不被它震攝得也同別人一樣視中醫為「巫」呢?
西醫院高大、亮麗,先不說能不能治好病,光挨個設備過一遍,便死而無憾了,因為這裡是「治」病,而且各種報告單在你手裡攥著,讓你死也死得心裏明白,你甚至可以通過片子、屏幕等親眼看到置你於死地的腫瘤、病毒形象。中醫能嗎?
中醫沒什麼設備,一些老中醫甚至就在三尺蓬屋裡給人看病,設備就是三根手指頭。母親就講「拎著三根手指走天下。」母親就在家裡給人診病,後來她病了,是躺在病床上給人摸脈。
西醫的治療手段更是了得。我曾在一套現代化手術室的候等間等候一位專家。護士一會告訴我:「正在打洞。」一會說:「造遂道。」一會又說:「搭橋。」我覺得這個醫學專家是個工程兵,正在修建新的鐵路幹線。
相比之下,說中醫怎麼原始都不過分。中醫的診療手段不過是針灸針、刮莎板、火罐之類。更多的醫生連這些也不用,僅用廉價的草藥。一位中醫曾告訴我,每一地所生長的草藥就足以治療當地的絕大多數疾病了。如果給我治病,僅拔兩棵大門前長的草給我煮水喝,我怎麼能認為我得的是大病,又怎能找到被「治」的感覺呢?
我的一個朋友給我講她在澳大利亞生孩子的經歷,聽得我目瞪口呆。感到現代醫學把生孩子這事抬舉得絕不再是一個自然、簡單過程,而是一種有如「神六」發射的高科技程序。我想,我要是經過這樣一個生孩子過程,被激發出來的一定不是母性,而是對高科技的崇拜之情。
她先敘述產前檢查。我說:「完了,非給你剖腹不可。」我知道這種情況也完全可以自然分娩,不是非剖腹不可。她說:「是啊,人家說了,這是必需的。」人家西方醫生還很以人為本哪,刀口劃在下腹部,還是弧線形,考慮到讓你還能穿比基尼。她說,手術室為抑制病菌,溫度很低,做完手術又用涼水給她進行了全身清洗。我說:「完了,你非發燒不可。」她說:「人家說了,這也是必經階段。」我聽了替她叫苦不迭,誰說生孩子就非得發燒呀?醫院趕在她發燒之前先給她掛上吊瓶,這樣她就不至於燒死。一聽用藥方法和飲食,我說:「天啊,你非沒奶不可。」她說,醫生說了,這也是正常的。好在西方服務設施完善,什麼都想得很週到,哺育孩子不成問題。
我告訴她,她的確「享受」了一番西方的一流科技服務,但除了挨一頓大可不必的「收拾」外,沒得到任何好處。
我推崇科學,但還沒有推崇到為了享受高科技而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給醫生去整治的地步。
(三) 有病亂投醫
現代人對醫學產生了依賴性,對科學的信奉使人們不能「我的身體我做主」。
每年單位體檢,都能掀起一場治病浪潮,因為沒有人是沒有「毛病」的。一位同事按照醫生的建議把子宮「挖」出去了,闌尾「切」下去了,膽「摘」除了,被除掉的還有扁桃體、蛀牙……醫生告訴她,她身上的痣也應該全部挖光,以防癌變。
醫生拿著我的檢測結果大驚小怪,說我有許多病,還得一步步深入檢測下去。我說,你們還有什麼樣檢測儀器?你們能夠檢測什麼病我就有什麼病,我害病的數量和輕重程度與你們的檢測能力成正比。按醫生的意思,非得把我治成各種檢測指標的平均數才行。
西醫的科技手段是如此地發達,使西醫的治病成了一種科技展示。而相對原始、落後的中醫看西醫又覺得它有相當幼稚可笑的一面。
看一條美國最新科技報導說,發現早產兒放在保溫箱中成活率很低,而要是貼著人的皮膚給早產兒保溫,成活率卻很高。這讓我說不出的暈。在中國,七個月早產兒的成活率一直很高。過去的人,穿很寬鬆肥大的棉褲,母親教人把早產兒放在貼肚皮的位置,再用棉褲兜住,也都兜活了。美國的最新科技就發現這個?
母親終其一生也沒有反對過西醫,但也從未動搖過中醫立場。五十年代,中醫也曾受到過衝擊,好多中醫紛紛改學西醫,母親的一位師兄對她說,這是一場歷史淘汰,留存下來的中醫才是真正的精華。
好在中國人很有意思,有病了,用盡各種醫療手段。西醫不管和,再用中醫。最後,有的還要用巫術。我認識的一位「大仙」就熟悉大醫院的各個病區和各病房的主治醫生。好多病人所採用的方法往往是「綜合」治療,住著西醫院,用著中藥,身下還壓著符,家人可能還到廟裡去燒香……這也是中國一大特色吧。
當西醫用盡招數病人還不見起色,家屬漸漸急燥時,有的西醫就會轉移其注意力,建議用些中藥。還不行時,在有些小地方,會提示你:「信點啥不?」還別說,這種綜合性治療效果還是不錯的,往往真還能起死回生,中國人不在一棵樹上吊死的靈活勁不服不行。
如今有人抓住在西醫治不好時,病人會找中醫和巫醫這一點嘲笑說這證明中醫與巫醫等同。
我承認找巫醫是一種無知的表現,承認有知比無知好,但這是在理論層面,在生活層面有知是否比無知好,我還有困惑。我一個同事得癌症從北京做手術回來對我說,癌症病人有三分之一真是被嚇死的。我惋惜地想,如果這三分之一的人要是對癌症無知該有多好,要是有辦法能消除這三分之一人的恐懼該有多好,哪怕是用中醫或巫醫的手段也行。如果真知的作用是把人嚇死,那麼在命和知之間,我看還是保命為上,絕大多數的人不是愛真理超過生命。
中學時,學校搞「學以致用」,因為我能針灸什麼的,老師就把我分到醫班去了。學了一陣子醫學常識之後,我們就組成醫療隊下鄉去了。在鄉下,工巧匠一天,村衛生所的赤腳醫生派我跟一個農民去他家給他妻子打針。我背上藥箱去了。一看,他妻子剛生過孩子,才七天,小娃娃光著身子,蹬著小腿,挺健康的。產婦躺在嬰兒身邊,微笑地看著我。我給她打針,隨口問她得什麼病了?她告訴我她得了胃癌。我大吃一驚,看著她的一臉平靜,我怎麼也不肯相信。於是就摸她胃部,我不僅在她胃部摸到了腫塊,連腹部也滿是一個挨一個的腫塊。我呆呆地看著她,她不知癌症是什麼病,還照樣生孩子。
母親常在深更半夜被人接走,潛入醫院,給腦炎的病人敷藥,給中風的病人扎針,給要死的人診脈……她自己不想這行為與「大仙」有什麼不同。我以前認為這是母親的認識能力有限,要是我,肯定覺得屈辱,早改行學西醫了。
母親是個很單純的人,單純的清澈見底。她的思想全被病人佔滿了,不覺得半夜潛入醫院有什麼不好。
母親是1924年生人,17歲學中醫,24歲開始獨立行醫。解放後,國家集中年輕的中醫上西醫院校,統一接受系統的西醫培訓,大批中醫在這時改學了西醫。母親也會西醫的診治方法,她也用聽診器。女兒小時發燒,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得了肺炎就貼著她的胸和背聽「干羅音」、「濕羅音」,就是從母親那學來的。在母親的書架上,有成套的西醫解剖、生理、病理的書籍。那時母親還年輕,有很多轉學西醫的機會,但她總是微笑著搞她的中醫,不為大勢所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