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時訊》一位報社領導在電話裡解釋了這張照片的政治事故含義:「這張照片作為圖片新聞,傳達大會的精神是錯誤的,不振奮的,難道照片想告訴讀者,通州區去年的工作沒做好,區長在低頭認罪?」
如果不是因為一張照片,每天早上七點半,52歲的王力利會像往常一樣挎上他的攝影包,從北京東郊八王墳原北京化工廠宿舍的家出發,坐上667或647路公 交車,半小時後到通州西大街下,然後左拐從橫騎在西海子西路路口的羅亞風情大影樓底下穿過,沿著這條兩邊擠滿了店舖的街道走上十分鐘,最後到達通州區文化 館。他工作的單位《通州時訊》,就在區文化館二樓的一間大辦公室裡。
這條線路,王力利走了整整四年零八個月,直到1月11日這一天,他被單位《通州時訊》辭退。
《通州時訊》原是北京通州區委的機關報,5年前國家報刊體制改革取消縣級黨報後,改為《北京娛樂信報》的社區版。為了便於人事管理和廣告運營,《北京娛樂信報》和通州區委宣傳部共同成立了一家名叫信通力達的廣告公司,但報紙實際上還是由通州區委宣傳部主辦。
同樣是5年前,王從工作了二十餘年的北京化工廠賣斷工齡下崗,之前在廠裡做過多年工會宣傳工作的他,托熟人找到了報社的這份新工作,一直干到在這次春節前被辭退。王力利自稱,他是「《通州時訊》裡資格最老的攝影記者」。
王力利拍攝的這張照片,被定性為「圖片新聞出現導向性偏差,政治影響極其不好,是一起政治事故」,他本人也因此被報社辭退。王力利供圖
與王力利那張區長「低著頭,閉著眼,形象不佳」的闖禍照片相比,同一天《通州通訊》第6版選用的他的另一張照片上,區長(右二)笑容可掬。王力利說,如果用這張工作照替代就好了。 王力利供圖
一份春節前的辭退決定
辭退王力利,是因為他拍攝的一張通州兩會的照片。2008年1月的通州兩會在河北的「天下第一城」召開,王力利是報社派到這次通州兩會現場的唯一一名 攝影記者。9日大會開幕,區長鄧乃平向大會作政府工作報告,次日這條新聞在《通州時訊》見報,第三天是11日,大會一早就閉幕了,上午九點多,在河北回通 州的車上,大家感嘆忙了好幾天終於可以休息一把了,說笑中王力利的手機響了,是報社領導的電話。
王的一位同事事後回憶,王接完電話臉色當時就唰地變了,跟大夥說「壞了,昨天見報的兩會照片出問題了」。王力利記得,那天在電話裡報社領導要求他就照 片問題立即寫檢查,要認真、深刻,當天要送到他辦公桌上來,還要罰款500元,還特別提到一句:「你要不正確對待這事的話,我們就不能跟你續簽了。」
回到報社已是中午時分,王力利沒顧上吃飯就開始寫檢查,從自身責任心不強一直檢討到影響通州形象。下午一點半左右,王力利上交了檢查;四點左右,報社 召開了全體會議,王又在會議上做了深刻檢討。就當大家以為這事情可能就這麼過去了的時候,領導突然宣布了辭退王力利的決定。報社一位記者鄧婕(化名)回 憶,當時大家就愣住了,誰也沒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鄧婕是在報社改版時和王力利一起進來的幾個元老之一,領導宣讀決定的一剎那,她記得當時悄悄看了王力利 一眼,王坐在下面,臉煞白煞白的。散會以後,很多同事圍在他身邊安慰,有人哭出了聲。
而據王力利自己的回憶,實際上在開會前一刻報社領導已經跟他通氣了,說「這個事情已經是個很嚴重的政治事故,沒法保你了,連我們這些領導都已經給區長 做檢查了。」「我就問他,那什麼樣的算政治事故啊?他說你甭管,我們認為是政治事故就算。我一想,那還廢什麼話啊,不干就不干唄,我這人也比較爽快,馬上 交了鑰匙就走人了。」
處理速度之快,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從拍出這張照片到被辭退,不到三天;從知道照片闖禍到被要求離開報社,也只有短短六個多小時。
半個月以後的春節前夕,王力利拿到了一份辭退告知書。幾天前,在八王墳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裡,記者見到了這份落款為北京信通力達廣告公司的告知書,辭退理由部分如是記載:
「經查,2008年1月10日《通州時訊》第二版刊登你拍攝的鄧乃平區長代表區政府向大會做政府工作報告的圖片新聞出現導向性偏差,政治影響極其不好,屬於嚴重失職,是一起政治事故。經研究決定,即日起本公司與你解除勞動合同。」
這份落款時間依舊是1月11日的辭退告知書,並沒有加蓋報社或者信通力達公司的公章。但王力利的另外一位領導、信通力達公司的副總經理安繼連向本刊記者證實了這份告知書的真實性。
一張疑似閉眼的低頭照
在1月10日出版的《通州時訊》第二版上,記者看到了這張題為《鄧乃平區長代表區政府向大會做政府工作報告》的照片。這張兩欄大小的照片,是該版唯一的圖片,同版全文轉載了區長作的政府工作報告。
王力利收到的辭退告知書裡,並沒有寫明他拍攝的這張肇事照片究竟出現了什麼樣的導向性偏差,屬於什麼樣的政治事故。王力利說區領導生氣,主要是指照片裡的區長「低著頭,閉著眼,形象不佳」。
《通州時訊》一位報社領導則在電話裡向本刊記者解釋了這張照片的政治事故含義:「這張照片作為圖片新聞,傳達大會的精神是錯誤的,不振奮的,難道照片想告訴讀者,通州區去年的工作沒做好,區長在低頭認罪?」
報社領導指王在這次拍攝工作中不夠敬業,沒能拍到區長念報告時抬頭正視前方的瞬間。這位負責最後審看報紙版樣的領導承認,當時在電腦上挑選照片時,這 張照片上區長的眼睛的確是睜開的,「至少能分得清黑白眼珠」,但沒想到最後印出來的報紙效果差強人意,但區長作報告的同類照片王力利只拍了6張,他責無旁 貸!
王力利說其實他守了整半個小時,一共拍了11張,都是區長低頭念稿的照片,然後挑了6張發給編輯。但對區長那天究竟有無抬頭,他時常陷入痛苦和迷惘的回憶。
他一會說:「區長那天做報告時基本上都低著頭念稿,一個半小時裡偶爾也會抬起一兩次頭來,但是攝影我不可能老在那候著他,照不到啊。」一會又說:「區 長就那一情況,就是不抬頭,怎麼拍也不抬頭。我們又不能跟領導說,領導您抬一下頭我拍一張,那肯定不成。所以說這事也說不清楚。」他甚至表示想去翻檢當地 電視臺的現場錄像帶來證明清白,因為「畢竟他們比我好一些,機器老在那錄著呢,看能挑出一兩張區長抬頭的畫面來麼?」
他並不諱言自己當時的大意,拍攝的時候沒有把領導從頭盯到尾,拍攝完了後也沒有想辦法補救,主動和領導商量,或者提前做出預警。他的前同事鄧婕感嘆,通州宣傳口的人都知道這區長的照片不好拍。
即便是在事發一個多月後,他仍然惋惜每一個當時可能挽回的機會,從地理環境的改變到可替代照片的選擇。事實上,王力利既不是第一次拍這種照片,也不是 第一次拍這位區長。他承認去年兩會同樣是這位區長,用的同樣是他拍攝的照片,其實也是低頭的,但「景別大一些,還有主席臺什麼的,所以看著沒這次明顯。」
「以前都在通州會堂開會,區長發言的位置我們事先都知道,和鏡頭平行,也好拍。這次河北這個天下第一城開會的地方大,區長發言的位置高,我們沒法站在他前面拍,只能從下往上拍。我也拍了幾張景別大一點的,但編輯沒選,都趕一塊了。」
同一天出版的《通州時訊》還選用了其他幾張他拍攝的照片。「如果用這張工作照替代就好了。」他指著6版的一幅照片說,在這張他同日拍攝的題為《在親切 熱烈的氣氛中,區領導希望大家多提意見和建議,共同描繪好通州區2008年發展藍圖》「照片裡,排在右二的區長笑容可掬,「要是早知道區長會生氣,哪怕用 一張免冠照也行啊。」
責任和原因
截至本刊發稿時,記者未能聯繫到另外一位當事人、通州區長鄧乃平,而王力利則一直陷入困惑,短短一兩天內,肇事照片究竟是在哪個環節被引爆的,處理他究竟是報社領導的意思還是區長的意思?如果是區長的意思,又究竟是什麼使得區長雷霆大發。
他竭力回憶開會時的每一個細節,「出完報紙也沒什麼異樣,當天大會都在傳看,我還見到了部長和區長秘書,大家都點頭說話,什麼事都沒有,一直到第二天 早上。」他也在暗暗忖度領導心裏的想法,「偏偏這次拍的其他領導形象都特別好,是不是區長可能心裏也有氣,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人在旁邊說了什麼,區長就 怒了。」
王力利仍然唸唸不忘他那張給他帶來恥辱的照片,「要是有機會能跟區長交流的話,我就想跟他說,‘您如果抬起頭來,我不會拍不到您。哪怕在半個小時內,您抬 過一回頭,我跟您保證,我一定會抓到的。’」 幾個月前已經離開報社的《通州時訊》前任副總編常斌,三年多來一直是王力利的直管領導,對王的印象極好,「表現沒的說,工作誠懇,歷年都是先進工作 者。」他說。 對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常斌也一直奇怪為什麼最後會處理這麼重。辭退王力利,他的前同事鄧婕表示也難以理解,更難以置信會是從區長那裡傳來 的意見,「他拍了不止一張,也不止他一個人在現場拍,宣傳部和檔案局的幹事都在拍呢,編輯和領導選圖和審圖時也有責任啊。」
但截至目前,只有王力利一個人受到了處理。「開報社全體大會時我們廣告部一個老師傅說,你們就這麼把人給辭了,人家王力利歷年都是先進工作者,這不合 適吧?這樣做是不是太突兀啦?是不是該斟酌斟酌。報社領導說這沒啥可斟酌的,已經板上釘釘了。」 王力利也在琢磨處理他的前因後果,「我想著這可能是報 社領導急於給區領導消火,我覺得也能理解,人在江湖,逢危自保,遇險當棄,也是一個本能吧,人人都會有一個舉動。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不容易。」
他有幾分鬱悶,沒想到「拍啥就是啥」的圖片新聞,也會出問題;他也有一點點懊悔,早知道會被開除,那天也不用檢討那麼深刻了。「我當時想我要是寫檢查 能把責任承擔下來,也許能把社長總編他們保一下,以後還要在這裡混,別為這點事讓哥幾個都不痛快。我歲數本來就最大,他們都叫我老大,我還不攬點責任?本 來也主要是我的責任。到現在我也覺得我當時做得有點江湖義氣的感覺,人在江湖,義氣最重,你開除我沒關係,上哪都能吃飯。」
安繼連表示,怎麼處理這事也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是多種因素綜合考慮導致的結果。王力利的現任報社領導也承認他工作不錯,非常敬業,但拍時政新聞不太 講政治,有些事情處理不好,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小失誤。這次開除他,首先是「王力利不具備新聞出版署認可的記者資格,屬於聘任制記者,其次也是為了嚴肅報社 紀律,經集體研究,請示區委分管常委後決定。」
甚至對這位直接宣布決定的報社領導,王力利也不想過多責怪,「副社長對我來說還不錯,待遇方面也挺照顧的。我不恨他,他也不容易,他每天晚上七點半都得從區委趕到報社來審版,所有有關時政的新聞都得仔細看一遍,我也很尊敬他。」
「也有律師來找我,說這可不行,得跟他們打官司啊,他們拿什麼做依據?標準在哪?也有其他報社的同行說,就算是把王岐山郭金龍拍成這樣,也不至於給開 了啊,找他們理論理論去。我心裏想,現在全通州各個委辦局都知道這個事情,那又怎麼著吧?討回一個公道又怎麼著吧?他們會讓我回去嗎?就算讓我回我還能回 去嗎?肯定不會回了,也沒這個臉了。」
再就業
春節前的一天,已經被辭退的王力利從安繼連那裡領到了最後一筆錢,那是報社根據工作年限發給他的19415.85元經濟補償金。與此同時,他也拿到了 在《通州時訊》工作的最後半個月的900元稿費,那張肇事照片的15元稿費也包含在內。此前,他在《通州時訊》的月收入將近4000元,算是比較穩定的收 入了,報社領導說,他是主任記者,拿的是報社聘任人員裡最高的收入。
儘管愛人也退休了,失業的王力利一直沒找工作,擔心自己年齡太大是一個主要原因,「現在大學生一撥一撥的,我一個老頭子去湊什麼熱鬧啊,看門掃地還差不多。」
他感嘆一到五十人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身體不好也一直扛著不敢歇。「報社攝影記者就我一個人,八個版的報紙,所有的圖片都是我一個人在拍,包括時政 要聞、社會新聞和街區鄉鎮,每天都得琢磨拍啥東西。高血壓110到160,老是不降,大夫說這是你們這些人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緣故。」
他心底裡希望趁今年開奧運會的時候,到外面找機會攬點活,但又擔心自己在《通州時訊》四年多的搞宣傳經歷,跟外面新聞界的攝影圈少了往來後,是不是還會有朋友願意幫他。
「通州四年半,不可能有什麼新聞讓你拍,都是重複的事兒,一個社區鄉鎮舉辦了什麼活動,就都舉辦,你都得報導,領導說都是文化上的大事兒。這四年當中我拍了至少十個書畫展,其實都是一回事,很多人背著手在那兒看,但是你得想轍,你得動腦筋,把舊事拍出新鮮味兒來。」
王力利拒絕了記者去他家裡看看的想法,老太太老爺子還不知道自己年過半百的兒子,在快退休時又失業了。「我不想跟他們說,怕老人家著急,又經不住他們嘮嘮叨叨的,他們也不懂這些。」
這事兒還瞞著正上大學的女兒,王說這個春節過得有點小心翼翼,他想等找到新工作後再慢慢告訴老人和孩子。還好趕上過年放假,家裡人也沒多問,「每天一到上班時間,我就到外面去溜躂溜躂,或者到哥幾個那裡坐坐,到點了再回去。」
《通州時訊》的辦公室裡,至今掛著「關注民生、民情、民意」的橫幅。王力利曾經伏案工作了四年多的辦公桌,隱在這個誓言要「打造全國第一份社區報」的 報社大屋子深處。面對記者的打聽,他以前的同事們大多諱莫如深。一位中年婦女說,王力利已經不在這裡了,不是調走,也不是辭職,哎呀不好說,具體的你問他 自己吧。
手續辦完後,鄧婕和幾個同事開車幫他運東西回家,就幾個紙箱子。這是她第一次到王力利家裡,鄧婕感嘆:「他家特髒特破,沒想到離那個建外SOHO現代 城不遠的地方還有這麼窮的地,屋裡大衣櫃酒櫃堆在一起,大冬天的也沒暖氣。他愛人有心臟病,說話直喘氣,招呼我坐屋裡沙發上,說上面鋪著電褥子,暖和 點。」
鄧婕說她那時有一個衝動,四處打聽區長的手機,她說她特想給區長發一個簡訊息,告訴他,《通州時訊》一個老大哥,我們一個特別敬業的老大哥,在新年到來之際,丟了飯碗,這個年,您想讓他怎麼過?
王力利仍然唸唸不忘他那張給他帶來恥辱的照片,「要是有機會能跟區長交流的話,我就想跟他說,‘您如果抬起頭來,我不會拍不到您。哪怕在半個小時內,您抬過一回頭,我跟您保證,我一定會抓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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