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住了不到一年的人就會明白:尼克松講的只是一個平常的事實。而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國度,普通工人的家居竟被看作是泰姬陵式的豪華皇家建築,則充滿了諷刺意味。這也無意透露出普通美國老百姓的財富是多麼令人震驚。英國《經濟學人》不久前還聲稱,即使是從富裕國家來的訪客到了美國的腹地,也會對普通藍領的生活羨慕不已:雙車房的獨居、寬頻幕的電視、應有盡有的玩具、體育器材… 在別的國家只有貴族精英拿來炫耀的東西,在這裡則成了普通百姓的衣食日用。
美國的貧富分化,是在這種普通百姓富裕的前提下的分化。由此可以想像美國的富人有多富!不過,富人的富和普通人的富是兩回事。在美國,所謂窮人變富,並不是一個叫花子一夜之間成了比爾.蓋茨。這種戲劇性的事情不是沒有,而是非常稀少,不具有統計學上的意義。窮人變富大多數是社會底層的人最後有了穩定的工作,成了尼克松所描繪的能夠買一棟在外國人看來是泰姬陵一樣的「豪華」住宅的普通勞動階層。這一過程的發生,並不是因為富人的利益得到了保護,而是因為普通老百姓的利益得到了保護。
人們總把美國老百姓的高生活水平和其國力的強盛聯繫在一起。這當然不無道理。不過我們必須看到:在美國建國之前,那十三個較之歐洲還頗為荒辟殖民地,勞動力價格就比最先進的英國還要高。美國老百姓的「富」一開始就是有名的。而這種「富」最初是建立在「均」的基礎上的。這也是為什麼托克維爾感嘆美國社會平等均富的原因。
建立在老百姓貧困基礎上的貧富分化和建立在老百姓富裕基礎上的貧富分化有著本質的不同。從中國的角度來觀察美國,就發現其制度的優越絕不是一個「市場經濟」能夠概括的。美國老百姓的權利,除了市場經濟外,還受到幾大文化傳統及其意識形態的保護。我把這些傳統及其意識形態歸納為如下幾點:自耕農主義、生產者主義、和共和主義。
自耕農主義,來自歐洲中世紀的意識形態,並借美國地大物博的獨特環境優勢而生根。歐洲中世紀一直有一種自耕農的理想:這種自耕農不用給別人打工,同時也不是在別人的勞動果實上坐享其成,而是自己下地種田。他們只要勤奮,收穫就足以維持家用。這種小農的經濟自立,被視為歐洲式的「自由」的理想形態和經濟基礎。自耕農因而也有自立、勤奮、誠實等等美德。
不過,到了工業革命前夜,這種自耕農的理想在人口稠密、貴族地主佔據了過多經濟資源的歐洲已經很難實現。因為無地的農民實在太多。特別是在圈地運動、工業化之後,大量農民被驅除出土地,成為「無產者」。這種激烈的社會變革,也為日後的社會主義運動打下了基礎。美國則截然不同。當時美國剛剛開發,缺的是人而不是地,所以對人的待遇非常優厚。比如弗吉尼亞實行五十英畝的制度,即一個白人移民一旦在那裡定居,就自動獲得五十英畝的土地。可以說,美國是自耕農的天堂。
美國的建國之父之一、《獨立宣言》的起草人托馬斯.傑佛遜就是這一自耕農精神的代言人。他曾周遊歐洲,親眼看到工業革命中產業工人非人般的生活,感慨萬端,覺得在這樣的社會中人不如機器、命運完全被自己看不到了力量所控制、喪失了個人的獨立和自由。因而他有著強烈的反大工業的情緒,不僅主張美國以農業立國,而且要把自耕農那種獨立自主、勤勞誠實的美德當作美國的國家精神,由此發展出了抵抗大企業對共和政治生活的侵犯、捍衛小民百姓權利的傑佛遜主義。而後來美國的工業化,也和歐洲的工業化有所不同。歐洲的工業化,是在大量農民成為「無產者」的前提下展開的,有著取之不盡的廉價勞工。美國的工業化,則面對著相對富裕的農業社會的競爭。如果自耕農的日子過得已經不錯了的話,你讓這些人背井離鄉進城當工人,就必須提供足夠優厚的條件和機會。
和自耕農主義密切相關的則是生產者主義。自耕農之所以比地主、企業老闆、放債人更有「美德」,就是因為他們下地幹活、參加生產活動,是直接創造財富的人。當美國工業化以後,自耕農主義不知不覺地變身為生產者主義,即認為是工人而非資本家創造了財富,是社會繁榮的源泉。所以,普通勞動者的權利就必須得到保護。對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聽希拉里的一個演講。當討論最低工資問題時,她完全繞開了市場、供需等等經濟學理論,直截了當地斥諸於生產者主義的基本原則:「我們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在這樣的國家中,如果一個人勤勤懇懇地工作,他就應該能養家餬口,讓子女受良好的教育,全家都有醫療保險。如果一個人打兩份工,家庭基本的生活還不能維持,那麼這個社會就有問題。」一句話,一個健康的社會,必須對創造財富的生產者有基本的尊重。這種尊重,也必須實實在在地體現在經濟生活中。
在這種生產者主義之上,還有共和主義。共和主義的意識形態是:一個健康的共和政體,必須依賴自立的公民。而經濟自立是政治自立的基礎。所以,這種共和主義非常警惕和防範大資本對公民生活的操縱和奴役。比如,在自由市場中,一個資本家用不著出太高的薪水,就可以讓工人為他一天干十幾個小時:除了吃飯睡覺外,沒有個人生活,沒有家庭生活,更不可能參加社會政治活動。這樣的資本家完全可以通過市場競爭控制社會的經濟命脈,把其他社會成員都變成給自己沒日沒夜幹活的勞工。當大多數社會成為被少數幾個人雇佣、喪失了個人生活和參與社會生活的能力後,他們的「身體」已經事實上被資本家所擁有,很難行使公民的職責。共和政體就走向「空洞化」。所以,早在南北戰爭以前,美國就出現勞工運動,提出了工人的勞動條件等等問題。這種運動的信條是:共和政體高於市場。作為一個資本家,你可以擁有私有財產,但不能擁有其他的公民。老闆和職工之間有著的是有限的經濟契約。工人的工作條件和工作之外的社會生活時間必須得到保障。工人在工廠裡靠給老闆幹活掙錢;但在社會上,則是和老闆一樣的普通公民,有充分的時間參與社會和政治活動。換句話說,一個工廠和工人之間的經濟契約,絕不能侵犯全體公民之間?共和政體之下的政治契約。
簡而言之,美國社會有兩套遊戲規則:一套是市場經濟的遊戲規則,一套是民主政治的遊戲規則。如果老百姓覺得在現行的市場經濟遊戲中無法實現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他們就會通過選票對這樣的規則進行修正。同時,大資本擁有者知道老百姓或者自己的僱員有通過政治渠道改變現行的市場規則的力量,就對後者異常小心,乃至當自己在市場上擁有絕對優勢時,也不把優勢佔盡,而是給老百姓留夠「甜頭」。十九、二十世紀社會主義運動席捲了歐洲和世界,但是在美國一直無法得勢。美國對社會主義運動有一句「美國例外論」的格言:「它就是不發生在這裡。」美國二百多年來之所以一直能保存著最少政府干預的自由放任的經濟,一大原因就在於其文化中有著雄厚的自耕農主義、生產者主義、和共和主義的傳統,乃至是社會能夠自動地保護小民百姓的權利,限制大資本的力量。這樣大家對現有的社會經濟制度都能保有充分的信心。與「只有富人得到保護,窮人才可能變富」相反,在美國是只有小民百姓的利益得到了保護,富人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財富。
中國的經濟改革之所以引發了貧富分化的社會危機,有兩大突出的原因:一是缺乏共和體制的政治制度,老百姓無法通過選票及時對不符合自己利益的經濟規則進行修正;二是文化上缺乏尊重小民百姓的社會倫理,乃至出現了改革所創造的財富全是企業家之功,工人、農民全不算數的怪論。另外,中國的改革雖然起步於一個農業社會,但中國沒有一個富裕的、有獨立的政治權利的自耕農所主宰的農村。相反,中國的農民幾十年來受到計畫經濟的政策歧視,是社會中權利最少的人。大資本不僅不需要以優厚的條件和富裕的農村競爭勞動力,而且可以佔農民工缺少政治權利和經濟資源的便宜,人為壓低他們的勞動力價格。
要保證老百姓的生活底線,就必須有一個健康的社會倫理和價值觀念,而市場經濟則不過是實現這種倫理和價值的工具,並且受到建築在這種倫理和價值之上的政治制度的制約。如果缺乏這種倫理和價值,缺乏以這種倫理和價值為目標的政治制度,市場經濟則會變成一個贏著通吃的規則,使少數人奴役了大多數。這一點,是中國的主流經濟學家們所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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