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梁漱溟
"文革"初起,紅衛兵燒殺搶掠,肆意妄為。這些無法無天者由於權力中樞支撐而鬧得天翻地 覆,令人驚恐莫名。說不准什麼時候抄家、罰跪、挨打、喪命會落到自身頭上,毫無保障的恐懼感籠罩在社會上空。年過古稀的梁漱溟先生自然不能避免這樣的突然 襲擊。且看他的自述:
"8月24日那天,忽然有人敲門,問是淮,只敲不答,來勢洶洶。我親自開門,一看是許多十多歲的中學紅衛兵。我立即 說,你們是來檢查‘四舊'的,請吧。領頭的一臉怒氣,大聲訓斥:什麼檢查,我們是來造反的!我便在院中站住,回答說:既然是造反,那就各自為之吧,翻抄什 麼都行。""接著便是翻箱倒櫃,搜遍了每個角落。他們把所有書籍,除了幾本毛主席的書和馬列經典著作外,其他的書便撕的撕,燒的燒。由於太多,來不及翻 看,便又查抄運走。他們還呼口號,罰跪,打人。我的內人比我受的皮肉之苦要大得多。""最使我痛心的是紅衛兵燒了我家三代的藏書、手稿和字畫!""他們撕 字畫,砸古玩,還一面撕,一面唾罵是‘封建主義的玩藝兒'。最後是一聲號令,把我曾祖父、祖父和父親在清朝三代為官購置的書籍和字畫,還有我自己保存的從 戊戌維新到東西文化論戰的各家手札以及其他書籍,統統堆到院裡付之一炬。""當紅衛兵們搬出兩本大部頭洋裝書《辭源》和《辭海》時,我出來阻止了。我說, 這是兩部誰都用得著的工具書,而且是一位外地學生借給我的,如燒了我就無法物歸原主了。紅衛兵不理我,還是把這兩部書扔進了火海,還一邊說,我們‘革命' 的紅衛兵小將,有《新華字典》就足夠了,用不著這些封建老古董。""紅衛兵們燒完我家的古籍字畫,發覺我家有電話,而且院落也不小,一個頭領立即宣布: ‘我們的司令部就設在這裡,整個院子我們都佔領了!於是他們又把我家的日常用具從北房、廂房扔出,同時一夥人把我拉出去遊街、批鬥。待游鬥回來,便把我關 在南房的一間小屋中,一連被折騰了二十多天。""該砸的都砸了,該燒的都燒了,該斗的也鬥了,只有人還在。我自信墨寫的字可以燒掉,但人的思想是燒不掉 的。那麼我成天面壁而坐,為什麼不能重新提筆呢?於是從1966年9月21日開始,在沒有一本參考書的情況下,憑著記憶,我動手寫作《儒佛異同論》,每天 寫一千多字,全文四萬字完成後,又接著寫《東方學術概觀》......"(《梁漱溟問答錄》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169-172頁)
一 般人遭遇這種厄運,皮肉之苦已使顏面喪盡,家傳文寶被毀更會痛不欲生。而這位古稀梁老卻看得平淡,甚至自解道:如真是"革命"需要,燒掉也罷。居然能夠在 混亂無比的世道,心靜如水,把筆構思純學術性的《儒佛異同論》,每天千餘字;全書4萬字,在外界打砸搶燒抓聲中,單憑記憶組合而成。這是當時知識界絕無僅 有的事例,堪稱奇蹟。
梁先生為什麼如此特立獨行呢?他是位學者,23歲即以《究元決疑論》名噪一時,被蔡元培先生聘至北大任教。他執著於東 方文化,於28歲出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將西方文化與中印文化作了比較,開東西文化比較之先河。晚年出版《人心與人生》,對東西文化特別是對中國儒學 及人類心理學作了進一步闡發。梁先生作為頗具影響的儒家學者,對佛法亦有深刻研究,集儒佛之比較而成《儒佛異同論》,闡述了它們出世與入世的機理。他相信 中囯文化將啟示世界的未來,因而推動了現代新儒學的研究。這些學術成就使他的文化思想越出國界,遠播海外。他珍視自己的學術思想的貢獻,他說,"‘為往聖 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為我一生的使命。"(見前注,第83頁)所以,他視自己的學術思想如同自己的生命,由此才能把身外之物視若虛無。為什麼三代遺 留文寶、自己研究所需遺存付之一炬而能鎮定自若,在大亂中憑記憶完成《儒佛異同論》,從這裡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蘇軾在《留侯論》中說:"匹夫見辱,挺 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梁先生沉緬於《儒佛異同論》,正是"卒然臨之 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表現。
拋卻眼前得失、榮辱,視世事為無形、無物,只醉心於自己所好的精神,概而言之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梁先生不僅將這種精神用於學術研究,而且貫穿於對社會問題的態度。他19歲參加同盟會,剪掉辮子,立志革命。張勛復辟,段祺瑞誓師討伐,討逆檄文就是出自 梁漱溟手筆。以後軍閥混戰,梁撰寫《吾曹不出如蒼生何》,鼓吹組織國民息兵會,自費印刷數千冊,廣為散發。抗戰勝利,他參與組織統一建國同志會、中國民主 政團同盟、中國民主同盟,主持民盟所辦《光明報》,奔走於國共和談。他代表民盟提出:國民黨在政治上讓步--實施憲政,共產黨在軍事上讓步--交出軍隊。 一時,這一呼聲甚高。梁先生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在國共兩黨軍事力量面前得到充分顯示。當國共內戰已見分曉,中共懲辦戰犯的條件已經公布時,梁先 生在重慶《大公報》分別發表致國共的公開信。對國民黨,要求高位者一律隨蔣下野,閉門思過;要求組織國共之外的五至七人調查"破壞和平、造成內戰"的責任 者,公開審判,"作出歷史定論"。對共產黨,他指出:"第一、武力雖然可能帶來統一,但到那時既沒有‘聯合',也沒有‘民主'。武力和民主是不相容的,武 力統一不可能有民主;第二、不要聯合,不要民主而真能統一穩定下去,如同布爾什維克在蘇聯,我並不是不歡迎--我歡迎。"這些意見堪稱卓爾不群,獨樹一 幟。旋即發表《答香港罵我的朋友》,明言:"今天知道共產黨要來了,而我對他只能‘和而不同'。在共產黨的天下裡,我就非小心不可。""和而不同"、"小 心應對"表示他的認識是清醒的。
他一旦依附中共,話語權即被剝奪。1953年他提醒中共注意農民生活困苦,本是實情的反映,卻遭到毛澤東一 場流氓式謾罵:"殺人犯"、"野心家"、"偽君子"、"反動透頂"!梁先生不怕威脅,力請毛表示"雅量",結果被轟下臺去。(其實,直到1955年,農民 吃糧問題仍未緩解。黃炎培、彭一湖均上書反映,中央警衛團不少戰士也有回鄉調查報告證實,人民日報接到讀者來信告急,中共中央發出通知,要求農民少吃、吃 稀。這些都載於《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五冊。)"文革"後期,全國政協學習小組討論"憲法草案"。別人都說好,好,好,只有他冒險進言:林彪作為接班人 寫進憲法"不甚妥當",一國不設元首(主席)不知為何。很平淡的兩點意見卻使四座大驚,認為是"現行的反動言論","要在外頭講,當場就會被批倒斗臭,砸 個稀巴爛的。"召集人決定向上反映,聽候處理。後來,批林批孔,全國政協學習小組又是一通批,批,批,梁先生本不想發言,但沉默是不允許的。"退路沒有 了,我答應作準備。這期間,忽然傳來消息,說江青在首都體育館鼓動‘批林批孔'、‘評法批儒'時,還捎帶批判我,怒斥‘梁漱溟何許人也'云云。不幾天聽錄 音,貼大字報,證實了這個消息。江青的這一炮,反而增加了我非說話不可的決心。"("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分兩半天約8小時,作了長篇發言,總旨是"不 批孔,但批林"。他認為林彪並沒有路線,"不敢見人的,不是路線","林彪就是一個鬼,他夠不上做一個人,沒有人格,這就是我對林彪最嚴厲的批判!"如 此,招來的是橫七豎八的批判:"梁漱溟是孔孟之道的衛道士!""梁漱溟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梁漱溟對抗‘批林批孔'運動罪責難逃!"從一二十人的小組 上升到一二百人的大會,歷時一年之久。主持人一再問他的反應,"我脫口而出:‘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在座者啞然,轉而是群情激憤,不可抑制。 (見前注,第175-184頁)從此,"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與陳寅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與馬寅初之"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 那種批判者們投降!",與呂熒在一片聲討胡風聲中力言"胡風不是反革命",彼此交相輝映,成為中國知識份子的精神脊樑。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們,尊敬他們!
孟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自我反省,若理直氣壯,雖有千軍萬馬阻擋,我也勇往直前,決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