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北師大女附中校友:雖然林曉霖是林彪的女兒,近來又因代父謝罪而引人注目;其實她哪有宋彬彬那樣赫赫有名?——毛主席是8.18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宋彬彬呢,是第一個在天安門城樓上親自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的天之驕女:大江南北,九州方圓,誰人不曉?至於宋彬彬恪遵最高紅司令之賜立馬自改的那個名字: 「宋要武」,就不僅舉國第一,而且當代唯一,既象徵她人生的「峰極」,更開啟了歷史的「鴻篇」——當然就更風靡全國、揚威四海了。
凡此赫赫,林曉霖何可望塵?!
南都報公開披露林曉霖代父謝罪一個月後——9月9日,北師大附中慶祝建校九十週年。當袁愛俊女士面對四方雲集的校友高談「使命、境界、靈魂」時候,不知道林曉霖是否正在其中?確知的是:「知名校友」宋彬彬的展牌可是鶴立於其中的。
意料之外嗎?卻又在情理之中——博士就是博士,看來文革名流中,若論工於心計、利用資源,恐怕從蒯大富、韓愛晶到張鐵生皆難出宋彬彬之右。不是嗎?據說出鏡卡瑪的記錄片《八//九點鐘的太陽》時,宋彬彬還隱在一團昏暗的陰影中;這九十年一遇的校慶時刻,年近六旬的她終於笑盈盈地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展牌上的「校友風采」欄中,不僅有這樣的風采剪影:「宋彬彬,曾用名宋岩,1960-1966年就讀於師大女附中,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為主席戴上紅袖章」,也不僅採用了她精心提供的美國麻省博士照、「和我的導師,國際地化權威Fred Frey合影」等照片,而且那張「8.18」獻紅衛兵袖章給毛主席的照片,也堂而皇之赫列其中!
——好一派穿越世紀的八.一八風采!
青春的校園如能給林曉霖一個講壇或一次機會,祈祝之中,中國也許能聽見女兒再一次代父親林彪謝罪吧?那麼,卞仲耘就可以在自己嘔心耕耘又含冤喋血的地方,在一個魂系夢縈的日子,與首都紅八月不幸的冤魂一道,沐浴一陣另一個世紀的春風了——真能那樣,當然也只是姍姍遲來的春風,且僅僅一沐而已;但畢竟是久久渴盼中真正的甘霖——是的,對於一個民族:比劫難更可悲的,是拒絕從劫難中覺醒;比死滅更可怖的,是靈魂的冷漠!
然而,正像林曉霖用真誠與執著證實著自己溫馨而博愛的靈魂,去國三十年,文革四十載,宋彬彬一直以鐵石般的冷漠面對那段浩劫國恥和校園血案——可想網路中國其人名聲之狼藉。
君不見:2007的北師大附中不但把機會給了這樣的宋彬彬,而且容她聚焦正名,讓她風光雪恥,任她從卡瑪記錄片一團昏暗的陰影中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以穿越世記的八.一八風采大聲對懺悔說「不!」——一如當年身為校革籌與紅衛兵首腦的她,憑著8.5 學校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之死——那是文革首都第一個死於紅衛兵銅頭皮帶和帶釘木棒之下的教育工作者——當晚,就在北京飯店見到了吳德;十三天後,就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在與領袖舉世矚目的相對中,演繹著「彬彬要武」的「史無前例」的精神神話…….
穿越著世紀:展板上依然寫著八.一八風采!照片依然上亮著八.一八風采!真正血染的風采啊——在「八.一八」以後的二十天中,僅官方內部記載就有1, 772人被紅衛兵打死!而誰又能否認,第二年6—9月以紅衛兵為核心或前軀的、席捲全國的武鬥狂潮,精神源頭不正在於此?!
這就是被紅太陽烙印成紅八月的宋要武——宋彬彬——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地球化學專業博士的宋岩!
這就是九月九日九十年校慶的北師大附中——堂而皇之以八.一八為風光與殊榮的北師大附中!像同一天慶典建寺1400年的潭柘寺那樣的風光,像把九江之水注入龍潭那樣的堂皇!
這就是至今沉埋著文化大革命真相——拒絕懺悔的中國!
我總是想,林曉霖從「黎明」回歸本名面對傳媒,是示世以父愛難忘,更是示世以代父謝罪的坦然與真誠;而宋岩以「宋彬彬」原名參展校慶,也本是她無容置喙的權利。既然並不能確證宋彬彬是校園血案的親自施暴者,就更難相信所謂「女魔頭」、「殺人狂」之類的無稽傳聞。旅澳作家陶洛誦2007年是這樣證實的:「卞仲耘、胡志濤、劉致平校長和梅樹民、汪玉冰主任跪在操場高台上被打的時候,宋彬彬正好站在我身後。我聽到她說:‘煞煞他們的威風也好。」當年職責所系、當時靈魂的位置、草原生涯與彼岸教養應該早已明確地提醒過她:這次校慶她應該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
所以,儘管從任何意義上說,宋彬彬本身也是文革的被誤導者;但是作為對肇端了首都血腥的紅八月的學校和紅衛兵組織負主要領導責任者,作為整個中國紅衛兵 「要(耀)武」精神的形象人物,作為早已融入西方文明的中國紅衛兵當年那樣顯赫、如今理應覺悟的一員,同樣毋容置疑的是:如果說宋彬彬四十年來對文革血史鐵緊石嚴的沉默,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冷血;那麼借九十校慶張揚那血染——嗜血的風采,就是在鞭笞與挑戰整個良知中國,就是最難以容忍的無恥!較之於代父向在紅八月自殺的老舍的兒子舒乙謝罪的林曉霖,人格人性之異何啻霄壤!
主持北師大附中校慶的袁女士啊,您是校長嗎?在你們穿越世紀的校慶中,首都教界第一難的卞校長的失憶,文革全國第一嬌的宋彬彬的風采,對於您有朝一日意味著什麼,您想過嗎?這是校慶日還是校恥日?難道這就是你那天慷慨陳詞的「把教育當作一種信仰,把真實當作一種哲學,把道德看成一種召喚」?!
不知道一有機會就代林彪謝罪的林曉霖如能面對宋彬彬那塊展牌,會是怎樣的感慨?作為同代人,作為同樣熱血而愚盲的文革弄潮者,我為當年天安門城樓上下狂熱的我們一代而羞慚,卻真的只能為當今的宋彬彬而羞恥。羞慚與羞恥的不同在於:羞慚者是被瞞與騙的——羞慚那整整一代理想主義者的幼稚,狂熱,盲目的同時,也難忘那雖然可悲、卑微但畢竟透明的真誠!而被羞恥者呢,本身卻在瞞與騙!看那徹頭徹尾的惡濁和虛偽!——那樣的展牌!那樣的照片!那樣的風采!我終於明白過來:四十一年了,卞仲耘校長的冤魂為什麼一直得不到宋彬彬道歉的撫慰——哪怕悄悄輕輕的一聲!
四十一年了,面對宋彬彬穿透世紀的「八.一八」風采,沉甸在心裏的不僅是一位留美博士,一個示範附中,一次校慶展。而依然是朱學勤上一世紀的一段感慨:
我們生活在一個有罪惡,卻無罪感意識;有悲劇,卻沒有悲劇意識的時代。悲劇在不斷發生,悲劇意識卻被種種無聊的吹捧、淺薄的訴苦或者安慰所沖淡。悲劇不能轉化為悲劇意識,再多的悲劇也不能淨化民族的靈魂。這才是真正悲劇的悲哀!
記住2007的九月九日! 當留美博士宋彬彬又展開當年血染的——嗜血的風采,實際上,那是新的世紀又舉起了靈魂拷問的鞭子,拷問漸行漸遠的記憶與尊嚴,拷問一個整體上拒絕真相和正義的民族,拷問缺失懺悔的中國。可我怎麼想起的是北師大附中九十年校慶主事者的呼喚?
——「使命」!「境界」!「靈魂」!
不,這應當是我對代父謝罪的林彪女兒林曉霖執著踐履的一種感應,儘管與此同時,是百思而難得其解:逾三十年的西式教育,為什麼宋彬彬博士依然不知懺悔為何物?
幸好在同一個2007,在同一個金秋,在同一個寄泊過一代代青春的北師大附中,在鄙夷一個靈魂的同時,懺悔中國也在仰視著一個靈魂,仰視一種人格、一種親情、一種博愛、一種悲憫與一種不隨呼嘯世紀的鞭子而倒伏的高度。
我知道,懺悔中國的希望就在於也只在於這樣的靈魂群中。
2007/10/26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