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第二個星期天的晚上，電視正播出當時家喻戶曉的「五燈獎」，還為母親節製作特別節目，表演者幾乎都在演唱跟母親有關的歌曲。剛開始，父親還跟著低聲吟唱，後來轉為跟著音樂節奏用腳打拍子，漸漸地，安靜得什麼動作都沒有，似乎沉浸在歌曲的深遠意境裡，直到母親用手肘輕推我，示意我往父親方向看，這才發現，父親正在掉眼淚。
他眼淚滴滴滑下
書房有奶奶遺像
那時我十七歲，第一次親眼看到父親的眼淚，心裏的震撼令我不知如何以對，久久無法將拋去的眼神收回，眨眼間儘是父親的眼淚從臉頰滑下，在下巴邊緣止不住沈重，一滴滴落在胸襟的景象。
父親隨即起身走向浴室，目送他的背影，彷彿隱藏在他眼淚裡的心事，也被急速帶離現場，不願留下任何痕跡讓我們探詢。
節目結束後，父親隱身入書房，我知道他在善後，善後他起伏的心情。我在客廳與父親的書房間踱步，想了許多安慰父親的話，但是，來到父親的書房門前，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我靜靜地站在父親的背後片刻，看著掛在牆上奶奶的遺像，那是一張佈滿皺紋的黑白畫像，那一條條留在奶奶臉上的歲月痕跡，就如同思念留在父親內心深處一樣明顯又深刻。我始終不忍輕喚父親，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寧靜。我想，父親應該有很多話要跟奶奶訴說。
同樣是母親節，我正幸福地膩在母親身邊，而父親的母親，卻是高高地掛在父親的書房牆上。
他很會隱藏眼淚
我一陣心酸潸然
從此以後，我不曾再看到父親流眼淚了。事隔十多年，我也結婚生子，在北部定居。我婚後，母親節總在婆家度過，雖然也同時為身為人母的我一起慶祝，但那一天，我總格外思念母親，難過的心情油然而生，卻又要巧妙地隱藏，也每每讓我想起父親那晚的眼淚，我可以壓抑自己不許哭，但是，我無法阻止已盈盈的淚水奪眶而出。
轉眼中秋將至，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和父母只是相隔南北兩地而已，思念卻能讓我躲在黑夜裡，哭到不能自製；幸運的是，一通電話，我還是可以聽到父母的聲音；一張車票，我就能扑在父母的懷裡。而父親呢？每逢團圓日，父親是不是只能把思念化成凝望、把眼淚藏在書房裡？想著父親、想著母親，一陣心酸，我的眼淚就潸然而下。
同樣是中秋節，我的子女正幸福地圍繞在我身邊，而我的父母，卻距離我三百九十五公里遠，父親的母親依然高高掛在父親的書房牆上。
最近母親常常對我說，父親待在書房的時間愈來愈長了，有時還分不清楚白天或黑夜，我的心一陣絞痛；每次南下回家，我總有迫不及待的興奮，但一旦回到家，我卻有急於逃避的衝動。
母子相對他已85
我的淚彷彿他的
記得他八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們四個子女，分別從北中南回家為父親祝壽，那時的父親竟喊不出我們的名字，更遑論是他的孫子女；父親的記憶正在快速流失，而我的記憶卻不停地加速承載，是沈重的、害怕的、不願面對的。
高齡的父親，現在的活動空間，幾乎全在書房裡，書房外所發生的事情轉身即無印象。一樣老邁的母親，已不下數百次對我發出怨言，說她已無法理解及體諒父親的行為。
我在客廳與父親的書房間踱步，時空好像回到我十七歲那一年，想了許多可哄騙父親回歸正常作息的話，但一來到父親的書房門前，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我靜靜地看著父親傴僂的背影，再看著掛在牆上奶奶的遺像，那仍是一張佈滿皺紋的黑白畫像。令人唏噓不已的是，母子相對的此刻，父親也已視茫齒搖發斑白了。
退出書房，我的眼眶乍紅，婚後離家至今，我已全然不知父親是否還會觸景傷情流眼淚，但已換成我，莫名的愛哭，甚過我的孩子；我也對每個節日的到來，有著複雜矛盾的心情，因團圓有缺，那是多麼遺憾。就在熱淚滑下臉頰的瞬間，那感覺彷彿是來自父親的眼淚掛在我的臉上，我終於感受到父親那晚流淚的心情了。
別離，我真的希望它永遠不會來。
来源: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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