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佳:「我家後院」的故事

作者:米佳 發表:2007-06-19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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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喬治亞時,我最喜歡的是秋天裡逛公園。喬治亞的春天也很美,鳥語花香,氣候宜人 ,怎奈我花粉過敏嚴重,門都不敢出,只能望春興嘆。而秋天,紅楓上了樹梢,又悄悄地落下來,天氣也漸漸涼爽了,我的好日子就到了。那會兒公園就成了我們家的好去處。

最喜歡的是WEB BRIDGE公園。那是個被樹林圍繞,山巒起伏的公園,裡面有專門的自行車道和人行道。走在土路上,偶爾把腳邊的石子踢開,仰望參天大樹,看著陽光從從樹間辟辟啪啪地灑下來,再瞧著楓葉慢悠悠地往下落,感受到的是大自然的寧靜和生命的漂亮。打破寧靜的是草間樹上上竄下跳的小松鼠,林間嘰嘰喳喳唱歌的小鳥,水間暢遊的鴨子,頭上飛過的大雁,還有人。最主要的是人。有那老美跨著仙鶴般長腿,腰間繫著衣服,頭戴牛仔帽,飛快地走。有那金黃頭髮、長著雀斑的小女孩兒,騎著自行車飛奔而去。更多的人牽著狗,慢悠悠地散步。我們一家人總是慢悠悠地散步,因為我主張逛公園就是要突出這個「逛」字,不必急匆匆。散步中間有些小項目,比如女兒時不時停下來,或沖湖裡扔一陣兒石子,或者牽幾片樹葉揀幾塊石頭。每次逛公園,小姑娘總要揀一大堆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樹葉和石頭,然後把這些玩藝兒裝在袋子裡,讓我背著。我就背著這沉甸甸的袋子,看天看樹看人,有空的時候,還胡思亂想。我想,這麼好的公園,我要一輩子擁有她。我還想,如果這公園離我們家近點就好了。

WEB BRIDGE公園離我家遠了點。說遠也許不大公平,其實開車也就不到五六分鐘的路。可是,在我看來,還是遠了點。我想要的是步行就可以到的公園。早晨醒來,去跑個步,晚飯後,去散個步,悠悠然的,就像到自家的後院逛了逛,是一種富足閑適的感覺。

前年我們舉家搬到芝加哥,買的房子就在公園邊上,我的一半兒夢想破滅了,而另一半夢想成了真。我不再擁有WEB BRIDGE公園了,可是我有了「後院」。

「我家後院」少了先前公園的嫵媚多姿,多了一份簡單和隨意。簡單和隨意,是因為不複雜,不給人繁忙的印象,並非寒磣。一個足球場,一個棒球場,一個網球場,這便是公園的主體了。但是,花草還是有的,鳥蟲也是無處不在的,甚至角落裡還嵌著溫柔的小湖,蘆葦和楊柳印在水面上,倒影婆娑,鴨子在湖水上伸著脖子唱歌,冬天被大雪覆蓋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都是可以入畫的風景。所以「我家後院」還是蠻漂亮的。每天早晨,我望著太陽從天邊的雲彩裡探出頭來,光帶一點一點地灑在湖邊的草木上,然後整個公園就揭開了迷濛的晨紗,我的心裏總有些感動。

我心裏帶著溫柔的感動,在「我家後院」足球場邊的跑道上跑步時,老遠就看見安娜帶著她的小狗走來。斜斜的朝陽下,長得矮胖穿著大紅夾克衫的安娜慢慢地走著。安娜每天都來遛狗,有時是一個人,更多的時候身邊有個叫理查德的男人。理查德也帶一條狗,黑色的,長著難看的大鼻子。還有時,碰巧了,還會有個黑女人,她帶的是大耳朵的黃狗;偶爾,還會看到一兩個不常見的面孔,也每人牽著一條狗。這種時候,隊伍就大了,馬路上得分兩排走。人邊走邊聊,狗就自由自在地操場上亂跑,跑遠了,主人就會扯著長音喊:「凱蒂 —」,或者「巴比—」。「凱蒂」或者「巴比」有時很聽話,聽到主人叫,就「蹭」地奔過來,有時卻耍點小脾氣,故意跟主人過不去似的,叫了半天,也沒動靜。不過最終還是乖乖地跟上主人走,就一大夥人帶著他們的狗,熱熱鬧鬧地在「我家後院」裡溜彎。

這天我碰到安娜時,只有她和叫做理查德的那個男人在一起。我漸漸地跑近了,和安娜打著招呼。「別怕!別怕!她不會咬你的!她是條很好的狗!」安娜操著粗大的嗓門衝我喊。她每次都這樣衝我喊,叫我不好意思。其實我現在已經不怕狗了。雖說來美這麼多年,還沒對狗培養出應有的感情,但我已不像當初那樣見到狗就嚇得逃跑了。不僅不跑,我總是停下來,拍拍他們,已博取主人的歡心。

「沒有,我沒怕呀!」我就這樣和安娜打著招呼,停下來,拍拍她的小灰狗。小灰狗搖著脖子上的紅鈴鐺,舔了舔我的褲角。這小傢伙可真可愛,我女兒見了一定很喜歡,我說。安娜聽我表揚她的狗,高興起來,就囉哩囉嗦地跟我說起她的凱蒂的好處來,什麼晚上從不吵鬧了,從不咬人了等等。我告訴她,我女兒也想要一條像凱蒂這樣的小狗。安娜就急忙告訴我她是在一家收留走失小狗的店裡買來的,花了幾百塊錢呢,又把地址告訴我。我說我是有些猶豫要不要給女兒買狗的,她才七歲,我怕她負不起照顧小狗的責任。安娜很同意我的看法,跟我講起狗怎麼難伺候,餵食散步洗澡收拾,事兒很多的。「尤其是公的,比母狗難伺候多了。」她說著,沖旁邊穿夾克衫臉紅得跟煮熟的龍蝦似的理查德問道,「我說得對不對,理查德?」理查德聳了聳肩,未置可否地笑笑。安娜就講起公狗怎樣比母狗難伺候起來。

我因為已經跑得差不多了,就和安娜和理查德走了一段。談完了狗,就談到我前一段時間的旅行。我說,我們全家跑了一趟佛羅里達,是去看我們在巴拿馬城新買的房子的。巴拿馬城?我愛那個地方!安娜一聽就驚叫起來,十年前,我丈夫在時,我們每年都去那裡。十年前?她丈夫?我也差一點驚叫起來!看來,這個經常和她一塊遛狗的理查德真的不是她的丈夫!那他是誰?他們是什麼關係?難道安娜沒有再婚,理查德也是單身嗎?我的思緒翻騰起來。我對這事兒琢磨有一段時間了。因為我看到理查德雖然多數時間是和安娜在一起,有幾次卻是單獨和那個黑女人一塊兒遛狗,而和黑女人在一塊兒時也是談笑風聲,心情愉快的樣子。我當時就想,難道理查德不是安娜的丈夫?要不然,我可真有些為安娜抱不平了。而今天安娜的話給我解了秘,一個長久藏在心裏的疑團打開了。就是說,理查德也罷,安娜也罷,黑女人也罷,他們其實沒什麼關係,或者說只是「狗友」,因為遛狗而成了朋友。

當然,我知道琢磨這些事沒什麼意義,可我還是有種發現新大陸的感覺。正沉浸在新感覺裡,我發現我們的談話轉到了下一層。說到房子出租的事兒。安娜在這方面也很有經驗似的,告誡我說,一定不要租給未成年的男孩兒。理查德也同意她的說法,「對,二十一歲以下不能租!」他說。「我要說二十三歲以下的都不能租。男孩子太可怕了,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喝酒,打架……女孩子好得多!」安娜幾乎要慷慨激昂 了。「我看也沒你說得那麼壞!」理查德抗議道。可安娜堅持說男孩子是天下最可怕的動物。兩個人就對男孩子和女孩子誰是天下最可怕的動物這個問題爭論起來。我瞧著有意思,心想,嘿,這可是一對有意思的「狗友」。

我離開了安娜和理查德,老遠聽到安娜在拉著長音叫,「凱蒂—」,聽著心暖呼呼的,想到明天還可以見到他們,感到一種安慰似的。

在「我家後院」裡給我帶來安慰的還不只安娜和她的「狗友」呢,還有那個穿著紫色運動衣的大男人。冬日的一個星期六早晨,刮著冷風,我照例去跑步。開始呢,滿公園裡就我一個人,就連太陽週末也要睡懶覺呢,沒出來陪伴我。聽著風吹草動,望著遠處的青天,我心裏生出一絲寂寞。我好盼有人出現呢。嘿,那是什麼呢?正是一個人,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牽著一個小狗,衝我的方向跑來。大男人穿了件紫色運動衣,牛仔褲,運動鞋,帶著帽子,動作也矯健,整個一運動員模樣。小狗白毛裡夾著黑點,兩個小耳朵豎著,很聽話地跟著主人跑。快撞上了,我跟大男人「HI」了一聲,「騰」一傢伙跳到草坪上,讓開了。大男人衝我回了聲 「HI」,笑了笑,就帶著他的狗跑開了。他的笑挺好看的哪!突然覺得不寂寞了。我的精神來了,一會兒,又跑了一圈。「哈!又碰上了!」他衝我打著招呼,還是笑了笑。我還是一下子跳到草坪上,讓他們過去了。嗯,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溫暖呢!我不覺得冷了。接著往前跑,第三圈了。遠遠看到他跑過來,嗯,我是不是該停下來,一次次碰上有點不自然呢。可是,我不能跑兩圈就停下來,三圈是我的定例。於是,我繼續往前跑,於是,我們又碰上了。這時,他把帽子脫下來了,嘴裡哈著白氣。我突然覺得我們好像是老朋友了。他像老朋友似地跟我打著招呼,「下個禮拜再見,如果你還來的話!」「下個禮拜六見!」我也這麼說,好像是在相約。他就走了。我回望他遠去的背影,心裏突然覺得有點捨不得。偌大的公園,又只我一個人了。下個禮拜六見!好在還有希望。有什麼希望?我張開了想像的翅膀,想像裡,我們還是跑步時一次次地碰面,後來我們就停下來說話了,然後他請我去喝咖啡,熱熱的咖啡。喝著咖啡,他望著我的眼睛,望著我的眼睛,說,你真漂亮,還那麼年輕……我想像著,熱血沸騰起來,我又飛跑起來,我要跑完最後的路。我的想像正在飛跑,這時我聽到一聲叫喊,「別怕!別怕!她不會咬你的!她是條很好的狗!」可愛的安娜來了,她吵醒了我的夢。也好,也該是夢醒時分了!

要說「我家後院」的故事,不能少了我女兒。春暖花開,給女兒買了一輛自行車,是MISTY牌子的,有手腳兩個閘,把前面還有一個包,可以放吃的,把的兩邊是兩束粉色的飄帶。女兒喜歡得不得了。到公園裡騎車了!她大叫著跑到「我家後院」!天氣好極了,她就沿著足球場跑道騎起來,我做了護花使者,跟著一路小跑。沐浴著暖暖的春光,擦著路旁的柳枝,上坡下坡地忙活著,騎了一程子,女兒說她累了,要下來,享受一下大自然。她把車上掛著的黃色望遠鏡拿下來,像偵察員似地,對著周圍猛看,並把偵察結果向我如實匯報。她說她看見馬路對過那個樹枝就要掉下來了,遠處的草坪上有隻鳥在行動,看上去像知更鳥,對過跑步那個小女孩兒怎麼看著像尼可,等等。玩完瞭望遠鏡,她順手從草坪上撿起一朵粉色的小花,對著它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眼睛,把花瓣一個個吹掉了。我問她在搞什麼名堂呢?她說,她剛剛許了個願,花瓣吹掉了,就表示她的夢想可以成真。我問她是否可以告訴我她許的是什麼願,她嚴肅地說,不能的,若告訴我,她的心願(WISH)就成了自私的夢(SELFISH DREAM)。噢,有這麼嚴重嗎?那你的夢實現了嗎?還不知道,因為這個夢和她的未來有關,她認真地說。

又上路了,可是剛騎了沒一會兒,她又要停下來,說是想爬樹。也難怪,旁邊有幾棵樹,枝椏纏繞著,正向她招手呢。爬完了兩棵,說是不夠刺激,要爬那棵大的。「蹭蹭蹭」跟猴子似的,一下就到了半截腰,回頭一望,怕了,要下來。我鼓勵道,「NEVER GIVE UP!」她就又硬著頭皮繼續往上爬。坐到一棵樹杈上了!在那搖搖欲墜的樹杈上晒起太陽來了!這回輪到我害怕了,「快下來!」我喝道。「NEVER GIVE UP!」小傢伙跟我耍滑頭,不肯下來。她瀟灑地坐在樹枝上,和經過的同班同學小姑娘尼可打著招呼,「HI,尼可,那是我的新自行車,兩個閘的!」「PLEASE GIVE UP!」我可是有點急了,仰著脖子對她懇求著, 「你這樣會摔下來,摔得鼻青臉腫(BLACK AND BLUE)的!」「那麼,讓我們希望你的預言不要實現吧!」小姑娘在空中蕩著二郎腿,得意地說。這時,就聽「撲通」一聲,預言實現了!嗚嗚!她坐在地上,哭起來。架著她回到家,在她的門上寫下了下面的字:不聽父母言,吃虧在眼前。

這就是「我家後院」的故事。故事不多,平平常常一段歌。可是,從這些平常的故事裡,你可以看到我對「我家後院」已是頗為情深意切了。我當然時不常地還會懷念先前的WEBBRIDGE公園,但是,很顯然我已經離不開「我家後院」了。

来源: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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