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大概都喜歡聽音樂。我個人聽音樂的歷程是這樣的:小時候在廟口,聽鑼鼓喧天的歌仔戲;中學時因為開始學英文,就愛聽西方的搖滾,那個時候貓王的歌最風行,高中時改聽披頭四。年紀再長一點,慢慢開始接觸所謂的古典音樂,開始喜歡華格納、柴可夫斯基。我當兵的時候,尤其喜歡把音響開得很大聲來聽華格納,覺得裡面有一種華麗、驚人的燦爛,好像生命如此年輕,爆裂出許多的光芒。柴可夫斯基或者拉哈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v,1873-1943),則常給我激情跟浪漫,好像生命也可以驚濤駭浪一般。
包容又簡樸的巴哈
而現在的我,常常喜歡聽巴哈了。那個安靜地不得了、年輕時不容易聽得進去、那種像數學一樣的格律、那種好像無聲之美,一種聲音可以節制到沒有什麼變化感覺的巴哈。很多聽音樂的朋友大概都有共同的感覺,覺得巴哈的曲目其實是最簡單的,簡單到讓你覺得它沒有那麼多繁複或者炫耀的部分,但是很奇怪:為什麼簡單的作品變成最耐聽的曲目?如此單純,在任何心境下聆聽都不覺得衝突。
我覺得巴哈的作品很像一個容器,曲子本身並不那麼要求表現……。
譬如一個插花的容器,如果本身設計太繁複,其實並不適合做容器。我們經常發現很多人將花插在一個瓮當中,因為瓮最樸素,愈樸素的花器愈能夠呈現出花朵的美感。巴哈的音樂就類似於樸素的容器,它包容,它簡樸,讓我們覺得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情緒裡去聆聽時,都可以和自己對話。
所以聽覺的美、音樂的美、或者藝術的美,有時候並不完全是自我的表現,反而是一個自我的節制;就是慢慢壓低自我的表現性,而達到非常純淨的境界。
老子曾說過:「五音令人聾」,所謂五音,就是太多的聲音,反而會讓人的耳朵都聽聾了。老子提醒我們,聲音的美應該要有節制;節制,才是感官的美的開始。
勾動回憶的鑰匙
如果我說,聲音就像一把鑰匙,這樣的形容法不知大家可不可以體會?
有時候,我走過一條街道,忽然聽到某一人家中正放著的音樂,例如是披頭四某一首我高中時聽得很熟的歌曲,但我現在甚至已經忘掉它了。可是乍聽到曾經熟悉的曲調,曾經朗朗上口的歌詞,我忽然覺得高中時期所有的回憶都湧上心頭。這樣的聲音是不是就像一把鑰匙,幫我打開了時光之門。
所以聲音的記憶是非常奇特的,在生命某一個階段經常聆聽的音樂,好像就和那個階段的事事物物封存在一起。漫長歲月後忽然聽到那些音樂,似乎就把很多的記憶帶回來。相形之下,聽覺比視覺儲存的記憶容量是更多的。所以老朋友們相聚的時候,往往特別挑選以前某些歌曲放出來一起聽著,大家好像重回了往日時光。這樣說來,音樂對於我們心靈內在封鎖事物的開啟,具有非常強烈的效果。
如果將記憶比喻成一個一個的檔案櫃,開啟這些檔案櫃的鑰匙,都會是聲音。
音樂與記憶之間的關係的確非常複雜,在生命不同階段陪伴自己的不同聲音,也留在我那層層疊疊記憶檔案櫃裡。不過很特別的,到最後會有一個存留很久、陪伴著我的……也許是像巴哈這樣的聲音吧!因為它非常的安靜,就像大提琴無伴奏協奏曲,幾乎變成我生活裡不能缺少的物件,不管我在做什麼事:寫作、畫畫、與朋友聊天,我覺得那個聲音一直陪伴在旁,從不帶來干擾,卻又包含著擔待和包容。
也許我們可以重新思考聲音在我們生命裡面所扮演的角色。到最後,聲音會不會是一個從聽覺走向心靈的過程?當它走向心靈以後,所有的繁華褪盡,所有的雜質去盡,它反而變成一個非常純淨,非常純粹的終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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