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一望,移居溫哥華已6年有餘。想一想,還真親嘗了不少酸甜苦辣。其中難以忘懷的,還有在列治文那幾天賣冰激凌的日子。
第一天
到了設在高貴林的冰激凌站裡,經理勞拉要我先把車子從車庫裡調出來。好傢伙,小小停車場上大貨車一輛挨著一輛擠在一起。我只好強作鎮靜,慢慢倒騰,硬是把那輛花紅柳綠的大車給平平安安弄了出來——還沒出發便全身冒汗。剛剛接觸這幾十種冰激凌,眼花繚亂,很難對上號。好容易核對完數量,便即刻起程。按規定我只有開車遠行到列治文去。
這是我第一次開著大冰激凌車在擁擠的大街上奔走,那種陌生感自豪感滑稽感一起湧上心頭,彷彿自己正開著一輛坦克飛速前進。
我趕到列治文,把車開到3號路上的中國超市外面停下來。我第一筆生意就是在那裡做成的——一對到加國一年半的中國夫妻,為他們的兒子買了根兩塊錢的冰激凌。
當我把車開到3號路上的大MALL停車場時,那裡的保安立馬過來驅逐。我趕緊打電話請示勞拉,問她車上不是有售貨許可證嗎?幹嗎不能賣?她一問明情況,立刻氣急敗壞地說:「電話上說不清,你只須記住兩條——凡是停車場你都不能去!凡是有屋頂的地方你都不能去!」
聽到用英語下達這「兩個凡是」,心中的荒誕感油然而生。當時也來不及多琢磨了,趕緊開溜。
下午經過列治文圖書館,那裡中文書很多,想忙裡偷閑去逛逛書城再說。就在冰激凌車一頭紮進停車場大門的剎那間,忽聽得頭頂上響起驚心動魄哐的一聲,高聳的車箱撞在了懸著的限高鐵槓上!趕緊下車查看,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那鐵槓足有碗口粗,玻璃纖維做成的車箱猶如雞蛋碰石頭,頓時皮開肉綻!真是「運交華蓋」啊!
我氣鼓鼓地去找修車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願意修理的,怯生生問個價,廣東師傅拿眼把車那麼上下一看:「2000元吧!」嚇得我差點暈倒。2000元?!回去怎麼向老婆交待?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繼續掙紮著前行。
輕傷不下火線的車子轉來轉去,闖進一個叫Kilgour Place的小巷裡。對文字敏感的我隱隱意識到這名字不吉利,似乎隱藏著一個殺手(Killer),開到頭果然是個死巷子,只得在狹窄的小道上調頭。不料又聽見後面喀嚓一聲巨響,左後輪滑陷到了一條水溝邊,卡在排水溝上面的水泥板上,動彈不得!
我只好硬著頭皮去敲門,找華人住戶借來兩塊木板墊在輪下,使勁踩油門,仍爬不起來。正一籌莫展,住在鄰街的陳先生自告奮勇前來救援。
老陳個子清瘦,來自香港,是個基督徒。他拿來千斤頂,幫我把後輪頂了起來,我又用更大的木板墊在輪下。頂高一點,就趕緊墊高一點,再瘋狂地踩油門,還是不濟事!更糟糕的是,每次頂高一點,車就往後面滑一下,最後左後輪完全陷進深溝裡了!我和老陳面面相覷,很是尷尬。
此時天色近晚,老陳吭哧了一聲說,實在不行,就打電話叫拖車吧。我想這開工第一天真是倒霉!「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錢沒掙著,好端端一輛大車頭足俱損,還叫勞拉來拖車,拖車費加上修車費,開工第一天就要被炒魷魚了。此時此刻,基督徒陳先生除了對我這個新移民表示同情還能說什麼呢?
正在這節骨眼上,Dave出現了。Dave住在巷子頭,60挂零,是個白人。他個子魁梧結實,戴一副眼鏡,顯得斯斯文文。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回家去拿了一大堆傢伙走過來。我一看,他手裡提著一個更大更好的千斤頂,還有一箱子大小各異象積木似的木塊,胳肢窩裡夾著一塊又大又長、足以墊過壕溝的木板,而且,他竟然換上了一套藍色的工裝!我不知道他的出現是不是老陳暗中禱告的結果。
Dave不聲不響地先把長木板蓋過壕溝,墊在左輪下,叫它再無法下陷;又架起千斤頂,躺在地上撬車,同時根據空隙的大小墊上不同形狀的木頭。他的成套工具、沉穩態度和精準作業都顯得非常專業,儼然一「大腕」橫空出世!
Dave指揮我們協調行動,幾經周折,終於把車頂了起來。Dave再叫我上去踩油門,車子轟轟地渾身亂抖,終於爬了出來。異常感動的我,連忙拿岀一些冰激凌給他們吃。沉穩的Dave靦腆地像個孩子,用手捧著冰激凌,嘴裡還是蹦著單詞:「這,這……」囁嚅之狀,像是捧著個燙山芋。陳先生還在繼續他的救贖:「我們教會要去外地野營,很有意義的……」
天快黑了回到站裡,勞拉一看花車破相,臉都氣白了:「不是說過,凡是有屋頂的地方你都不能去嗎?!」我只好誠懇道歉認真賠罪。
謝天謝地,修車費她每天只扣我9元,車子大概有保險。我的臉色怕是更加難看——整天折騰,累得要命,一日數驚,最後這麼一算才收入7.33元,還不夠汽油費!
第二天
氣溫驟升,晴空萬里。出門前左眼皮大跳,難道有財喜?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再殺回圖書館去!
#p#飛車趕到,館旁的大運動場上正巧開運動會。剛把車停在場邊,嘩啦啦一大群學生就蜂擁而上圍住窗口。面對孩子們排成的長龍,我手嘴不停,腳不點地,簡直不可思議,頭兩小時就賣出了160元!累得我腰酸背疼。
一天售出254元,令勞拉大吃一驚。她和我又是握手又是擁抱:「今天你是冠軍!英雄啊!」
第三天
在公園邊上。走過來一位妙齡少女,她陪著一位老太太在公園裡散步。我看見她們拿出各自的錢包,掏出一些零錢掂量來掂量去,然後少女來到車前,看了車身上印好的各款價格,又回頭去和老人商量。她再來到窗口時有些羞澀地一笑說:買個最便宜的吧。
她買了一元一根的Popsicle,就是那種香味冰棒裡最便宜的,不過有兩根棍兒,可供兩人吃。我小心翼翼地幫她在檯子邊上把冰棒掰成兩根。少女有著一頭濃密的長長的金髮,皮膚白晰身材苗條,面容嬌柔儀態典雅。
當她轉身離開時,我忍不住讚美道:「你真漂亮!」她沒回頭,但她的背影告訴我她很興奮,她捏住冰棒連蹦帶跳地跑回老太太身邊。
上帝何其公平。美妙者難富有;富有者難美妙。上帝更仁慈,讓我在賣冰激凌的同時可以觀賞大千世界。
這天只賣了61元,有一塊錢還咣啷掉進車縫裡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天
出門前左眼皮又跳,又有財喜?行車至一中學,道邊一位女士說:「到這裡可要當心!」我一愣,問她當心什麼?她欲言又止。
賣了幾客冰激凌,覺得氣氛不對勁。上來一個流里流氣的男生,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粗大如狗鏈子的項鏈。他掏出一大把鈔票來,從中抽出一張10元鈔票,買兩塊錢的冰激凌。我找了他8塊大洋。他的紙幣特軟,我當時也沒在意。這時又來了一個男生,是加拿大白人,一副膽怯老實的樣子。也是10元紙幣要8 元找頭,我起了疑心,因為他的錢軟得像棉花。
「這錢怎麼這麼軟?」「洗衣機洗過的。」「洗過的?那也不會連字跡也看不清呀。」那白人孩子忽然膽怯地縮回手,要把冰激凌還給我。我看見少年羞澀老實的樣子,忽發惻隱之心:「我相信你,既然你這麼年輕。」於是給了他冰激凌,又給他大洋8塊。不過馬上我就後悔了。只見他連蹦帶跳一下子跑到狗鏈子跟前嘰嘰咕咕,大有彈冠相慶之意,原來是一夥的!
我從來沒有看過假錢,回去給勞拉辨認,她說:「假的!」我很受傷。為什麼他們這麼小就昧了良心,為蠅頭小利騙我呢?
第五天
我在居民區裡巡遊時,男孩女孩們常常蜂擁而岀,他們隨著大喇叭的歌聲——英國老影片「Wish you were here」的主題曲——扭動腰肢載歌載舞,一面高聲大喊:「冰激凌!冰激凌!」
這天在一條僻靜的街上走著,車上仍然播放著我最喜歡的這首樂曲,耳畔隱隱傳來「冰激凌!冰激凌!」的喊聲。從後視鏡看,沒見人影。繼續開,冰激凌的呼聲不絕於耳。停車觀望,還是沒人;一走,又響了起來。我尋思還沒干幾天呢,幻聽什麼的職業病都來啦。
車慢慢行到一個十字路口,前面更覺荒僻,我倒車調頭的時候不由得大吃一驚,赫然發現一個白人小夥子在後面追車,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只見他赤裸著雙腳,也不知他在鋪著碎石子的路上跑了多遠。他遞給我的硬幣,熱乎乎燙手。他只買了一根普普通通的冰激凌,就心滿意足地道聲謝走了。我滿懷歉意,呆呆地目送他遠去。
直到今天,我腦海中還浮現出那個小夥子追車的情景。他打著赤腳,揮動雙臂,一路高聲叫著:「Ice cream!Ice c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