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羅克臨刑前一個月,姐遇羅錦、弟遇羅文、遇羅勉分別前合影,姐姐要回教養院,弟弟要回陝北農村(1970年3月)
文革初期,盛行過一副有名的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基本如此」。始作俑者,應當是一幫北京中學的紅衛兵。基於「血統論」的「紅對聯」一出臺,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我是明確的反對派。我曾經和一位同學激烈地辯論過一場。我還記得她的出身並不好,我們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最後我使出了「請君人瓮」的壞招:「你出身不好,難道能說你是混蛋?」
她的回答讓我瞠目結舌:「對!我就是混蛋。」她見我表情怪怪的,也意識到大過分了,急忙補充道:「每當遇到重大問題,我的思想就比較混……」我非常善意地對她說:「那也不能就說自已是混蛋呀。」
血統論對聯宣囂與譚力夫講話
為了這副對聯,我還被革命小將從學校大禮堂轟出來過。記得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初的一個甚麼日子。一幫中學紅衛兵喊著「好漢」和「混蛋」,衝進了清華園,在大禮堂擺起了擂臺,要辯論這副「紅對聯」。這哪裡是甚麼辯論,完全是一邊倒的喧囂。「老子英雄!」須呼的女兵一聲長嘯,「兒好漢!兒好漢!!兒好漢!!!」台下一片豪情澎湃。「老子反動!」領呼的男兵一聲叱呵,「兒混蛋!兒混蛋!!兒混蛋!!!」台下一片殺伐洶湧。我當時坐在第三排,相當靠主席臺,而且居然敢不跟著瘋狂。前排座位後面用鉸鏈掛著十公分左右寬的長木板,可以支起來當桌子。我就趴在上面,假裝睡起覺來。
我突然感到腰部被狠狠捅了一拳,我抬頭看到一位柳眉倒豎、滿臉怒氣的女紅衛兵。這時候全場都安靜下來,我聽到一聲淒厲的呵斥:「甚麼出身?」我站起來,乎靜地說了一句實話:「職員」。她愣了一下,突然喊起了一句:「老子平常,兒騎牆!」會場對這新口號還不太適應,應者寥寥。她馬上回到會場熟悉的口號「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我身邊一個好心人低聲勸我:「別待了,出去吧。」
我默默地向外走,尋思:不當混蛋,就得滾蛋。陪伴我的,是一陣陣有節奏的日號聲: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混蛋!」
「老子平常,兒騎牆!」
「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
走出了大禮堂,聽不到刺耳的口號聲了,卻不得不承受刺目的陽光。說實話,我這時候心裏空蕩蕩的,甚至有點彷徨。在群體的瘋狂面前,理性顯得如此蒼白和沒有力量。
當我在大字報上讀到譚力夫的八二O講話時,更感覺到那種彷徨,因為非理性居然也可以表述得那麼雄辯、那麼理直氣壯。譚力夫是北京工業大學的學生,他在一次校內辯論會的發言,是文革中一篇非常著名的講話。譚力夫口才十分了得,語言生動活潑,極具煽動力。
我非常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卻非常折服於他的口才。我至今還記得他講話的一些片段。在講到階級路線時,他說:「翻身貧農的兒子和被鬥地主的兒子,談起土改來,怎麼會是同一種心情?!你們躲在被子裡磨牙的聲音,我們都聽到了,這就叫階級烙印!」他還嘲笑反工作組的同學是醋組裡泡出來的軟骨頭,質問時一連用了三個問號:「你們在底下搞的甚度鬼?懷的甚麼鬼胎?要生甚麼鬼兒子?!」對批工作組的同學,則公然開罵:「你們知道哪一個幹部犯了錯誤,就高興得不得了,大有雀躍之勢。看著共產黨的幹部犯錯,你高興甚麼?…他媽的!」
譚力夫的通篇講話,為「血統論」提供了全面系統的理論闡述,我讀了,很沮喪。為甚麼?因為我覺得自己是「血統論」的直接受害者。我中學畢業那年,要選拔一批直接保送到國外學外語的應屆高中生。就品學兼優而論,我被公認為當時學校的「一隻頂」。我是我們中學的學生會主席,翻開學生手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是五分。數學競賽和作文競賽,我是雙料「第一」。但因為出身不夠硬,我被淘汰出局。最後出線的,是一位原來很不起眼,出身三代工人的同班同學。我很不服氣。心裏憋了一日氣,考上了清華,還是不服氣。聽了譚力夫的講話,心裏更不服氣。
一九六七年初,我在一份中學文革小報上找到了知音,他就是遇羅克。
遇羅克是我們那個時代的英雄。初讀遇羅克的《出身論》,那感覺就像見到了一顆劃破夜空的流星。覺得他說出了許多我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而且說得那麼透徹,表達得那麼準確。文章一發表,就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一時洛陽紙貴,人們爭相傳抄。許多精彩的片斷,我都能倒背如流。和同學辯論時,我的出口成章讓人刮目相看,以至於文革後期清隊時還有人在背後告我的刁狀,懷疑我參與了《出身論》的寫作。唉!我倒是想來著,但哪有這種機會和水平。
說《出身論》是中國六十年代的「人權宣言」,我認為一點也不為過。關於那副「紅對聯」,遇羅克說:「辯論這副對聯的過程,就是對出身不好的青年侮辱的過程。因為這樣辯論的最好結果,也無非他們不算是個混蛋而已。」他追根究柢:「其實這副對聯的上半聯是從封建社會的山大王竇爾敦那裡借來的。難道批判竇爾敦還需要多少勇氣嗎?」他判定這副對聯是絕對的錯誤,錯在「它只承認老子的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了一切。」
鑒於這副對聯的爭論,中央文革小組的江青和陳伯達分別出來講話,說明黨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對此遇羅克並不買帳。他首先從邏輯上反詰:「出身是死的,表現是活的,用死標準和活標準同時衡量一個人,能得出同一個結論嗎?」然後把各種情況剖析得條理分明:「……退一步說,我們非要既看出身,又看表現不可,那麼請問:出身不好,表現好,是不是可以抹殺人家的成績?出身好,表現不好,是不是可以掩飾人家的缺點?出身不好,表現不好,是不是要罪加一等?出身好,表現好,是不是要誇大優點。難道這樣作是有道理的嗎?」
遇羅克宣示:「在表現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賜的團結,不能夠只做人家的周邊。誰是中堅?娘胎裡決定不了。任何通過個人努力所達不到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
遇羅克列舉了大量事實,來說明出身不好的青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認為「出身壓死人」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像這樣發展下去,與美國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羅、日本的賤民等種姓制度有甚麼區別呢?」
當時有一種說法,因為這些人出身不好,所以要讓他們經受更多的考驗。遇羅克憤怒地回應:「收起你的考驗吧,你把人家估計得和他們的家長差不多,想復辟、不保險、太落後,反過來又這樣高地要求人家,以為他能經受得住這種超人的考驗。看其估計,審其要求,是何等矛盾!忘記了馬克思的話嗎?「要求不幸者是完美無缺的,那是多麼不道德!」
遇羅克準確地指出了產生這種新的種姓制度的根源:「一個新的特權階層形成了,一個新的受歧視的階層也隨之形成了。而這又是先天的,是無法更改的。」他大聲疾呼:「難道還能允許這種現象繼續存在下去嗎?我們不應當立刻起來徹底肅清這一切污泥濁水嗎?不應當填平這人為的鴻溝嗎?」最後他號召:「一切受壓抑的革命青年,起來勇敢戰鬥吧!」
今天我們回過頭來重溫這些火一般的語言、感受他的思想的閃光,讓我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和遇羅克同時代的美國人:馬丁.路德.金。一九六三年八月,一位美國黑人牧師發表了感動美國的演說:《我有一個夢》;一九六七年一月,一個中國黑崽子發表了感動中國的文章:《出身論》。一九上八四年,馬丁.路德.金獲諾貝爾和平獎;一九六八年,遇羅克被關進半步橋看守所。一九六八年三月,黑人牧師馬丁.路德.金在組織「貧民進軍」途中遭白人種族主義分子槍擊身亡,時年三十九歲;一九七0年三月五日,黑崽子遇羅克在文革「一打三反」的高潮中被紅包政權執行槍決,年僅二十七歲。
每個民族在發展的不同階段,都會產生自己的英雄。懂得珍重自己英雄的民族是有希望的民族。馬丁.路德.金的「夢」,催生了美國的「民權法案」,成為今天美國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紀念日,是美國全國性的假日。全體美國人,包括白種人,都在這一天紀念他,並以他為做。
我問過我周圍的年輕人,知不知道「遇羅克」其人?大多數都搖頭,少數知道名字的,對他的事跡文章也所知寥寥。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在胡耀邦主政時期,難得開明和寬鬆的時期,遇羅克被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告無罪」,僅僅是「無罪」!報上發過幾篇紀念文章,似乎並沒有在人們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今天不得不多寫幾句。
在紀念遇羅克的文章當中,張郎郎的幾篇回憶文章值得一讀。他們在一起坐牢長達半年之久,後來還一起進了「死刑號」。關於遇羅克在生命最後階段的睿智和從容,郎郎有非常生動的記述。遇羅克撰寫的《我家》,是我能讀到的關於他哥哥生平最詳盡的記錄。其中有一段催人淚下:「父親只用『霞走了』三個字述說他痛失愛子的事實,這是我們分別前約定的暗號。可憐的父親甚至不能在信裡發泄一下難過的心情,恐怕壞人看見了會加害我家的每一個人。我和弟弟失聲痛哭起來……在這荒涼的山溝,在這巨山的腳下,在一眼殘破的土窯洞,我們只能用悲慟欲絕的哭聲,來悼念永遠值得我們學習和敬愛的哥哥。」
《我家》中記述了一次姐弟間的談話:「有一天弟弟對姐姐訴說了心中的煩悶,姐姐說:『媽媽、爸爸反右時只顧自己痛快,說了幾句真話,害得我們跟著受罪。』一旁看書的羅克插話道:『不要責怪父母。他們說真話有甚麼錯?我看他們說得太少了。整個社會上說真話的人也太少了。如果大家都說真話,不說假話,就不會有這種不平。何況即使其是父母錯了,也不能由子女承擔責任。』」
我們現在都敢說真話了嗎?在令天的中國,說真話仍然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我也有個夢,每年的三月五日,也成為全國性的紀念日:「遇羅剋日」。有一天我們也懂得珍重自己的英雄了,我們的民族就會有點希望了。
(摘自開放8月刊,文章:清華園裡的紅色恐怖;作者:萬潤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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