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琴:我親生父母都是城裡人,至今還住在枝江。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到安福寺上面的劉家沖當知青,並因此與我養父成為朋友。後來,文革結束,知青返城,我父母結合,就有了我和我弟弟。按政策,一戶人家只能生一個孩子,違者重罰。所以我兩歲的時候,父母就在風聲鶴唳中,把我送到鄉下,過繼給人家做養女。生父和養父有交情,可深淺如何我不知道。
老威:你養父家有孩子嗎?
劉金琴:沒有。他是條老光棍,頭上只有個母親,日子本來就非常苦,又添了我這麼一張小嘴巴,就苦得沒法說。我在養父家呆了10年,不懂得什麼叫溫暖,更別提寵愛了。住的是土坯房子,經常漏雨;吃就更馬虎了,油炒飯,加一點雞蛋就算錦上添花。很少有菜,鄉下人都圖省事,因為要忙農活。我在農村十餘年,可能將一輩子的油炒飯都吃盡了,就如你在監獄中天天吃土豆和南瓜,過後一見那種熟悉東西,就反胃。
。。。。。。
金琴:影響我一生的是地主大媽——這是按當地的輩分叫的,她其實已經很老了。
老威:一個幾歲的孩子,怎麼會深入接觸一個很老的地主婆呢?
劉金琴:她的學名叫張世秀,舊時代的女子都喜歡取這樣的名字。我與她特別投緣。
老威:她家裡有幾口人?
劉金琴:她還有一個兒子和兒媳婦。她的兒媳婦被搞計畫生育的人結紮了,不能生孩子,這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所以,她第一次見我這麼個小不點,就感到親,把我當作自家的孫女。
老威:她當時的家境如何?
劉金琴:住的是瓦房,比我養父家好。由於在單家獨戶呆不住,我從小就經常溜出來,沿著田梗去鄰居大媽家。儘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大媽還是很慷慨,時不時抓花生、豌豆、瓜子給我吃。有時怕兒子發現了要罵,就把東西揣滿我的衣兜,讓我趕快從後門逃走。大媽用一種植物的根攪的涼宵最好吃,長大後,我還時常想起那酸酸甜甜的味兒。
大媽的白髮用油或者水,梳得光光的,衣服儘管舊,可總是十分整潔。因為屋裡屋外一把手,農村婦女無論老少,在平常都有點蓬頭垢面,大媽往裡一站,就顯得鶴立雞群。可能是沒人說話,她也不管我年幼無知,三天兩頭拉著我嘮叨。我邊吃東西,邊把她的嘮叨當故事聽,一年兩年三年,她在我耳邊重複了幾十遍,我不想記也牢牢地記住了。
大媽早年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美女,身世卻跟林黛玉差不多,幼年喪母,家道中落,不得已,她外婆就把她接到舅舅家來住。她舅舅也是大戶人家,所以她跟著院裡的孩子,入私塾,天天念《三字經》《女兒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溫習唐詩宋詞,操練琴棋書畫,甚至涉獵算術和天文。待長大出閣,由於沒母親,父親也長年在外,舅舅就拿著她的八字,替她作主,與劉家沖的首戶結下姻緣,算是門當戶對。
當時劉家沖一大半田地都是屬於她婆家的。可她本可以做富家公子的丈夫卻不稀罕,偏偏信奉胡適的教育救國,去做了新派的教書先生,拿著家裡的錢,到更偏僻的山溝辦平民學校。那是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她夫家4弟兄,都跑到外面去,讀書,經商,參加各種思潮和運動。這有點像巴金的《家》中描述的,老爺子艱難支撐家業,差點就找不到一個中規中舉的繼承人。
大媽一講起過去,昏花老眼就放光。做姑娘時,雖然足不出戶,可也受進步思想的衝擊。比如裹腳纏到一半,舅舅從武漢回來,跟外婆嚷嚷,不讓纏了。所以直到晚年,她的腳還是半大不小。她說,幸好沒成三寸金蓮,否則日後跟隨夫君東跑西顛,就會很慘。
中國太窮太大,所以她先生雖然有理想,肯花心血,甚至飢一頓飽一頓,但對於偏僻山區的若干孩子,無異於杯水車薪。在解放前夕,她先生終於積勞成疾,撒手塵寰,丟下難於割捨的老婆和4個年幼的兒女。
大媽又回到劉家沖,打算守寡終生,學孟母教子,將兒女培養成夫君那樣的人才。不料眨眼之間,天下就姓共;窮人翻身鬧革命,大媽婆家和娘家都被劃為大地主。公公婆婆死於非命,田產、宅院全叫瓜分了,連傾向於共產思想的叔伯弟兄也未能倖免於難,自革命隊伍清洗回原籍,淪為天天挨斗的四類分子。覆巢之下無完卵,大媽被趕出傳了幾輩人的劉家大院,帶著孩子擠在以前叫化子住的破房子裡。1952年,土地改革正式開始,大媽被關押起來,大會小會挨斗;與其他地富分子一道,戴著高帽子遊街,還陪過惡霸地主的殺場。
那時,一個小小的貧農組長都掌握著大媽他們的生殺權。我這個年紀的孩子,真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竟有那麼刻骨的仇恨—— 組長將大媽吊在大樹上。你知道怎麼個吊法?是將大媽右手的拇指用麻繩纏緊,然後單臂高吊——大媽當時是個20多歲的婦女,由於歷經折磨,已皮包骨頭。可再瘦,她也有幾十斤啊!一根指頭懸幾十斤的重量,下面的人一鬆手,大媽就吼叫一聲,昏死過去。那是一種怎樣刺耳的叫聲啊,像挨宰的母狼被扼住喉管的一瞬,嗷 ——!刀子一樣尖利,又突然折斷,跟著,整個身子都在晃蕩中噗噗冒泡,白沫和舌頭都從嘴裡直噴出來,嚇得圍觀的人們縮頭閃避。據一位當事者說,大媽的舌頭掛在外面兩三分鐘,才一顫一顫朝裡縮。有個人將一根樹枝戳進去,以免她咬掉舌尖,只聽得喀嚓一響,樹枝真斷了。血滴、汗水、鼻涕不斷線地淌,屎尿也嘀嘀嗒嗒地淌……
老威:如此慘狀,人們看得下去嗎?
劉金琴:人們看得可高興了,還鼓掌呢。接著,組長指揮大家,拉成長隊,用木桶從河溝裡打水去潑大媽。連潑了十幾桶都沒醒,又接著潑,直到醒了,呻喚了半聲,腦袋又耷拉下去。
老威:吊了多久?
劉金琴:不知道。
老威:這樣搞下去會出人命的。
劉金琴:大媽的生命力夠頑強,不會輕易死。
老威:我的朋友蘆葦是電影《活著》《霸王別姬》的編劇,他為了蒐集電影素材,曾到陝北老革命根據地采風,據他瞭解,當時的土改也很可怕。當過中宣部高官的著名作家陳ΧΧ也當過工作隊長,只要姓陳的一下鄉,土豪劣紳的屎尿都得嚇出來——因為此著名文人之著名一招,就是先把人捆起來,使其動彈不了;再將油煎得透熟;最後才挽起袖口,柔聲細語地審問金銀細軟的去處。不招,他就笑著拿起一隻調羹,從煙熏火燎的鍋裡舀起熟油,往人肉上澆。
劉金琴:你一說,我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老威:大媽後來怎樣了?
劉金琴:她成了終身殘廢,右手抬不起來,拇指變為一截麻花。可組長還不放過她,連耕田也用一根繩子把她牽著。
老威:押著她勞動嗎?
劉金琴:消遣。組長說,解放前,地主剝削我們,逼著我們做長工,還到田頭地尾監視我們。今天,窮人翻身作主,我也不讓地主婆做我的長工,我要讓她繼續做地主婆,監視我吆牛犁田。
老威:什麼意思?
劉金琴:就是在田埂上鋪一層碎瓦渣子,叫大媽頭戴紙高帽跪在上面,脖子挂一尿罐。不准抬頭,不准聳肩,連眼皮也不准抬。
老威:這樣折磨人很有樂趣嗎?
劉金琴:受過種種肉體和精神的摧殘,大媽卻忍著,事隔多年,也沒好意思對外人講。
老威:那你怎麼知道的?
劉金琴:大媽的鄰居,我的婆婆,總之,與她差不多年齡的長輩都知道。他們經常當飯後茶餘的龍門陣,講得眉飛色舞。那時的農村又沒什麼娛樂,老爺爺老婆婆就聚一塊,東加長西家短的。我和大媽感情好,所以心裏很不是滋味。
老威:後來呢?
劉金琴:日日都有民兵看管,大媽回不了家,孩子沒人管,全完蛋了。
老威:什麼叫全完蛋了?
劉金琴:4個孩子,老大才5歲。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劉克潤,餓得實在受不了,就離家出走。這孩子算機靈,沿途只要有人戶,就跪下去磕頭乞討,爺爺奶奶叔叔阿姨的亂叫一氣。人心都是肉長的,隔了山隔了村,沒人知道他是地主的崽子,就給些吃的。他飢一頓飽一頓,夜裡歇莊稼地或岩縫,白天就憑著動物本能,順著路或路的印子向前走……
老威:5歲的孩子,不想家嗎?
劉金琴:他的3個弟弟妹妹,有個還沒斷奶,都餓死了。他離開的時候,3歲半的二弟還沒落氣,還伸出那枯柴棒子一樣的手,拽住他的褲腿說:「哥,帶我走。」他剛答應一聲,二弟的腦袋就歪到一邊,有出氣沒進氣了。
他扳開二弟的手指,哭著跑出家門,才十幾分鐘就眼冒金花。路邊尋了些野菜,胡亂朝嘴裡塞,眨眼間肚裡就翻江倒海。他吐得一塌糊塗,可只有一灘綠水,他就倒在自己吐的綠水裡,爬不起來了。幸好一個過路的人丟給他一個糠饃饃,他看也沒看就吞了下去。等他坐起來,那個人已無影無蹤。黃天厚土,萬籟俱寂,連一絲風都沒有。當時他只有一個念頭,這是螞蟻和蝗蟲都會產生的念頭,就是儘可能逃得越遠越好。
老威:我兩歲的時候,正遇上大飢荒,也差點餓得沒命了——從那一刻起,一顆不愛故鄉不愛祖國的種子,就在我的骨頭裡發芽。
劉金琴:5歲的劉克潤,皮包骨頭,眼珠子都快頂出來了,可他幾天幾夜,走了100多公里,沒回一下頭。他終於倒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天濛濛亮,主人家開門,嚇了一跳,蹲下去摸鼻孔,感覺還有氣,就抱進屋裡灌米湯——命大的劉克潤終於甦醒了——他成了救命恩人,一個貧農家庭的養子,至此十幾年沒回過老家。
老威:大媽怎樣了?
劉金琴:她被斗了100多天,直到村裡都知道她家出事了,民兵才放她回去。還沒進門,屍體的腐敗味兒就撲面而來,蒼蠅跟炸了營似的。她不管不顧地抱住孩子,張嘴乾嚎了老半天,卻既沒有聲音也沒有淚水;她像個80歲的老太婆,頭髮掉得掩不住頭皮,喉嚨撕裂得啞了。
這個母親和她的死孩子們共渡了一宿,除了一盞燈,除了蒼蠅的嗡嗡,再沒任何別的。村裡的人都悄悄攏一塊,在不遠處議論、猜測,這地主婆到底躲在屋裡幹啥?有人說,她的娃娃都生蛆了,難道她也等著生蛆不成?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大媽一晚上都在收拾屍體,用竹籤將腐肉深處的蛆蟲一下下挑出來,像在做極仔細的針線活兒。天快亮時,大媽直了直腰,從家裡搜了些舊布,勉強將孩子們裹了,然後,先將老二裝進背兜。費了半天勁兒,她才背著老二開門出來,在朦朧曙光下上山去。
她來回搬運了三趟,太陽就升起兩根竿子高了。在一面荒坡上,她選了鬆軟的土坎,起落著左臂刨坑。她的右臂已經殘廢了,她拖著它,十分累贅,可還要以單手舉一把小鋤頭,不斷地喘氣、刨坑。她在烈日下刨了一上午,三個簸箕大的淺坑浮現了。她將孩子們並排放入坑裡,自己坐在坑邊歇氣;她喃喃說著什麼,然後站起來,四處尋了些樹葉和青草,她用一隻手將草和葉灑在孩子們的身上。
藍色的晴空一望無際,一陣呱呱的叫聲突然自遠方傳來。開始大媽還以為是耳鳴,就起勁地鑽耳朵,可呱呱的聒噪越來越響,終於如轟炸機一般。大媽猛一抬頭,才發現周圍的三棵大樹上全歇滿了烏鴉。她頭皮發麻,立即填土,她的左手像上了發條,越動越快。烏鴉們越逼越近,有幾隻呼地扑到地上,那只最大膽的,甚至凌空劃了個半圓,從她的肩頭擦了過去。她驚得一彈而起,揮舞著鋤頭去趕烏鴉,鴉群一炸而起,在剎那遮沒了太陽,然後如大把的灰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她繼續揮舞著鋤頭,直到累跪下,只剩喘氣的份。烏鴉也不動了,也不起勁的聒噪了,人和鴉對峙著,大媽丟了鋤頭,一把一把往坑裡推土;還將整個身子扑下去,以肩膀和下巴推土。這個母親,甚至想將單薄的千瘡百孔的身體蓋上去,永遠籠罩住自己的死孩子,不讓他們再受到一絲一毫的糟蹋。
她不知在坑上趴了多久,似乎還最後貼著孩子們睡了一覺。總之,天色已晚,她終於完成了掩埋,連墳包也沒力氣壘。她下山時,月芽已經上樹梢了。
老威:鴉群還沒撤退,她能放心嗎?
劉金琴:她是不可能睡踏實,據說在午夜的朦朧之間,她還聽見了嗷嗷的狼叫。第二天大早,她就趕上山,卻驚呆了。昨天的淺墳已一片狼藉,坑裡坑外佈滿狼或野狗凌亂的爪印,可孩子們呢?除了與泥土混雜的碎布,孩子們在哪兒呢?
她下意識地在坑裡翻找,又撈起幾撮頭髮,在離坑幾米遠的樹下,又尋著了一地鳥血、鳥毛和一顆牙齒。顯然,狼或野狗為了享受屍體,曾與烏鴉有過一場血腥大戰,最後大約以狼的勝利告終。
老威:目睹過如此慘狀,母親能活下去算個奇蹟了。
劉金琴:她活下來了,並且活了80多歲。
老威:是麼?
劉金琴:她右手殘廢,孤苦一人,活著的理由也就是還不死心啊,她的大兒子劉克潤還沒找到啊。接下來的日子,她跑遍了方圓數百裡,逢人便打聽,直到十幾年以後,才終於知道兒子的下落。
老威:那母子見面,悲喜交集吧?
劉金琴:沒有喜沒有悲,形同陌路。那已經是60年代,快長大成人的劉克潤東躲西藏,死活不跟生母回家。可大媽也死活不願放手。這種拉鋸戰持續了大半年,終於由公家出面,將孩子斷給了生母。劉克潤的命運又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本來他已換了血,成為貧農的兒子,共產黨的依靠對象,可轉眼間,他還是地主階級的狗崽子!那時不像現在,還能背井離鄉——戶口已把人限制死了,去趟縣城,住個旅館,還得由大隊黨支部開證明呢。可憐的劉克潤只好與養父養母抱頭痛哭一晚,再跟候在旁邊垂淚一晚的生母走。這一段,我聽大媽親口講了若干遍,劉克潤可謂三步一回頭,回頭肝腸斷。大媽不忍心,就遠遠坐在一個山坳等。還連著嘮叨,造孽啊造孽啊,我也是沒辦法,除了這個兒我還有啥呀。
老威:親生母子相守,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過。
劉金琴:可那年頭,地主受歧視,劉克潤在生產隊裡抬不起頭,就將一腔怒火轉移到母親身上。母子倆要麼不說話,要麼就吵得不可開交,特別是成了小夥子後,就因為家庭成分,連找了好多個對象都告吹。
老威:我也是地主的後代,文革當中,我姐姐20多歲,出落得如花似玉,本來她按自己的心意,接受了一位解放軍連長的求愛,可男方組織上一開展政審調查,發現女方出身地主家庭,馬上就對那連長進行嚴厲批評,「親不親,階級分」。個人那一丁點感情在時代的大環境裡算什麼?一粒芝麻。
劉金琴:所以劉克潤很慘,拖到30多歲還是光棍一條,只好一咬牙,去幾十里外的另一個生產隊當上門女婿。女方是寡婦,拖了兩個小孩,並因為計畫生育原因,被政府動員去做了結紮手術。
老威:也是個十分不幸的人。
劉金琴:雙方剛見面就「相中」了,一說真實情況,「門當戶對」嘛。劉可潤也不在乎老婆不能生崽,只要互相不嫌棄,就朝老時過囉。當了幾年的上門女婿,文革結束,地主也揭帽了,劉可潤就帶著老婆和白撿的兩個兒女,認祖歸宗,與母親同居一個屋檐下。
老威:總算是個大團圓結局。
劉金琴:劉克潤倒希望大團圓,但媳婦和婆婆卻勢同水火。大媽是舊社會過來的大家閨秀,受傳統的束縛,傳宗接代的觀念根深蒂固,可媳婦卻叫結紮了……
老威:她不是有兩個子女嗎?
劉金琴:但不是親生的,這讓大媽日夜受煎熬,覺得一輩子的苦白吃了,劉家的香火眼看要絕了。婆媳的爭吵成了家常便飯,而兒子總是偏袒媳婦。大媽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斜吊著右手,似乎與任何人都合不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她的生活的,我生得乖巧,嘴也甜,一老一小相當投緣。大媽一見我,就笑,就叫乖乖過來,於是我就過去靠著她的膝蓋坐下。
我抱給養父10來年,幾乎天天與大媽見面。後來我回到親生父母身邊,還時常打聽她的消息,因為大媽已經成為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
老威:就這樣完結了嗎?
劉金琴:我常常回劉家沖,名義上看養父和婆婆,其實最挂心的還是她。冥冥中,我和她才有真正的精神血緣。2002年,她大概有80歲了,我從北京回宜昌探親,一聽說她病危,就馬上趕去。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老威:她得了什麼病?
劉金琴:人老了,骨頭脆了,可有一次,婆媳之間爆發家庭戰爭,她再次戳到媳婦不生崽的痛處,於是,被激怒的媳婦推了她一掌。她跌倒在地,卻再也沒有如過去許多次那樣,從災難中爬起來。
她的腰椎和盆骨都摔斷了,一下子痛得暈了過去。正高聲尖叫的媳婦猛然呆住,直到兒子進門,彎腰將母親抱到床上,她才回過神,跟過去照顧。
就這樣拖了一二十天,大媽根本動彈不了。在一生中,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再苦再難,跌得再深,哪怕跌入地獄,都不要人扶持。她是劉家沖少有的兩三個知書識禮的女人,雖然窮,卻總是打扮得齊齊整整,干乾淨淨。可是落到這一步,就只能任人擺佈。
婆媳間的宿怨永難化解,但是媳婦當著人面,還得擺出無微不至的模樣,為婆婆餵水餵飯,接屎接尿。當我出現在門口,那媳婦正從大媽的身子底下抽出穢跡斑斑的尿布,動作很粗野,把大媽的腿都劃破皮了。我看不過去,大媽卻對我笑,遮羞布扒拉開了,她依舊無所謂地笑。我眼淚快出來了,連忙俯下身去問她需要什麼。
我餵她水,她的舌頭在滿是燎泡的嘴裡捲動了兩下,然後問我好不好?接著是沉默,接著她又回到從前,時斷時續地嘮嘮叨叨。她說做閨女的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規矩太多太嚴,好不容易放回風,與弟兄姐妹上街,竟覺得樣樣都新鮮。遇上賣洋布的貨郎挑子,就一齊圍住,比比劃劃。滿意就買下,不滿意,也不能妄加評論,直言不好。我只說了聲「不對」,也叫外婆聽見,立即喚到一邊教訓道:「大戶人家的閨女怎麼能說不對?先生沒教過你嗎?該說不然。」
老威:這算對美好舊事物的迴光返照吧。
劉金琴:是啊,我們分別大約三、四天,她就去世了。我不知道她信不信神,或許她已經通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長長的走廊,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舊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