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我們四個非團員恰是落入了「百分之十」的範疇,每逢班上有團組織活動,四個人被冷落在一邊,形影相吊,真個成了天涯淪落之人。這四個人中有三個出身不好,另一個卻是來自農村貧農家庭,地道的根正苗紅。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因為沒有團票遭到了令他尷尬不堪的巨大環境壓力。班上人對這位貧農子弟總是「另眼相看」,不時流露出對待敗家子、破落戶似的不屑。尤其是農村來的同學,放出了各色風言風語。如:他出身貧農,在農村沒入團,怪了;又如:他準是犯過重大錯誤;更有甚者猜疑他八成有過作風問題,理由是他「形象不怎麼樣」。議論猜測,不一而足。
也不怨人說,我這位同學的外在形象還真有點問題--獐牙鼠目,歪脖挺肚,簡直電影中「狗漢奸」形象。加之,政治形象也不好,沒多久,周圍人都覺得他過去真有點問題了。
面對這雙重的形象壓力,這位同學不愧有農村學生的韌性咬勁,沒有被壓倒退卻。他知道外在形象自己無法改變,但是可以用「心靈美」來改變自己的政治形象。於是他一邊頻遞入團申請書、思想匯報,一邊左右逢迎團書記,一邊拿起掃帚在教室、宿舍東掃西掃。--這可是那個時代積極份子們常用的「學雷鋒」拿手好戲。不久,他如願以償入了團。入團後,他的掃地由天天不斷,變成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漸漸至無。這位同學因著這次入團方面的砥礪,後來竟迷上了政治,棄理就文,後來居上,政治、學術雙豐收,事業很是風光。想來他會記得掃帚在他人生旅途上功不可沒,我們四十多位同學也有目共睹了掃地入團的功效。
班上有位老大姐,其父是中國最著名最當紅的音樂家之一,縱是文革中也是他那個領域的第一把。老大姐入學後就遞交了入黨申請書,而且也如法炮製地拿起掃帚,在教學樓掃來掃去。(至於在女生宿舍掃不掃,我則不敢信筆妄寫。)然而,那個年代學校還沒到「大學生入黨的春天」,老大姐的掃地最後半途而廢,無功而返。她這也算是經不起「黨的長期考驗」,以至於三、四年級時,學校開始慎重吸收大學生入黨了,老大姐竟沒有入成黨。這真有點「半世功名在夢中」了。有的人背後譏諷嘲笑這位老大姐,我是淪落之人,則很是同情這位老大姐。--本是名門之女,為了入黨,「斯文掃地」,其必有隱衷,但我想不會是「為了共產主義而奮鬥」吧。
老大姐畢業後的情況我不太瞭解,但聽說她對當年的黨員同學造訪時閉門謝客,搞得這些吃了閉門羹的人抱怨不已。這些人也不想想自己當年是如何挫磨揉搓「入黨積極份子」感情的,煞有介事地「為了黨的純潔性」百般考驗申請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真的就是為了「黨不變修不變色」?其實入黨申請人有隱衷,入黨把關人更是大有隱衷,只不過「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臨畢業前,我們三個非團員都被吸收入了團,全班實現「一片紅」。我終究沒有掃地。不是我清高怕丟了斯文,而是我怕自己經不起長年考驗,怕這種「學雷鋒」的投資得不到回報,饒了入不了團,還落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笑柄。
文革後,大多數「壞人」的帽子都摘了,我父親的叛徒帽子仍摘不下來,這更彰顯了他是地地道道的「王連舉」。然而81年,父親單位派進了工作組,他們表示一定要給我父親平反,並且很知道我大受牽連,在沒等中央下批文的情況下通知我的系裡,予以我父親平反了。於是我時來運轉,沒等我放下清高寫入團申請,系領導、團書記就來找我,告訴我好消息,並表示要吸收我入團。對這從天而降的喜訊,我登時感激涕零,沒有一絲一毫不為區區團票折腰的氣概。心裏想,另兩個同學出身問題都解決了,遞上的入團申請也批了,班上就剩我一個人不是團員了。幸虧工作組體貼人意,給系裡來了函,真是及時雨呀!於是我被「突擊」入了團,沒成為 「萬紅當中一點黑」。
有生以來,我大大鬆了口氣。是啊,沒有團票,不只人前尷尬,將來畢業分配、工作升遷、搞對象諸事都吃虧,來個運動也不安全。我再也不用嘆「怎恁的命苦!」
如今我可以哈哈大笑:「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終於有了團員身份。只是我父親的案子牽連太大太廣,直到86年才算徹底平反。這之前,我的「革干」出身竟令我有點做賊心虛,生怕組織認真起來,褫奪我的團員資格。我沒有申請入黨,不是真為了清高,實際上是怕組織上在處理我入黨的事情上做調查。這樣,我的「革干」出身勢必露餡,黨入不成,團員身份也蝕了。於是又嘆:誰叫咱命不濟,還是不沾政治,清高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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