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上,香港的自由世界第一。自由港的傳統允許全面的貿易自由,進出口一般商品不收關稅。企業經營完全自主,市場自動調節供求,政府不加干涉。沒有外匯管制,外匯、黃金,在這裡自由地進進出出。金融市場完全開放,本地銀行和外國銀行平等競爭;只要合法開業,任何銀行可以在這裡從事任何境內境外的金融活動。
貨品、外匯、黃金以及人員的自由進出,造就了香港的繁榮。自由港的多元、開放,政府的「不干預」經濟政策,也使得外人對香港的「自由」印象深刻。自由,很理所當然地,就被解釋為:政府很小,民間很大。
帶著這種過度簡單的對「自由」的想像,來到香港,住下來,東看看,西看看;沒幾個月,大大吃了一驚。我看見的,卻是另一個香港:民間很小,政府很大。
譬如說,我看見一個地方叫「數碼港」,在港島美麗的海邊。名稱叫「數碼」,想必是個為發展數碼科技而開發的科學園區。但是與科技有關的辦公大樓只有一小塊,房地產建築卻是一大塊,而且地產買賣的廣告巨大無比,看房子的買客絡繹不絕,數碼大樓那兒卻空蕩蕩的,鳥兒飛到地面來搶啄掉下的麵包屑。怎麼回事?
香港人一臉的無可奈何,原來政府口口聲聲說這塊地大部分是科技用地,沒想到卻把大部分批給了一個特定商人,變成那個商人的昂貴地產。當然一切都看起來合法,我就笨笨地追問:奇怪啊,那麼記者怎麼不去做跟蹤調查報導?政府的監察系統為什麼不去查明責任?議員為什麼不去調出所有的財務報表,為什麼不要求檢閱所有的合約內容?你有太多團體可以監督政府啊。
每個香港人都給一個不同的答案,但是所有不同的答案其實最後又都匯到一個答案:要不到內部資料,政府不給就是不給。
我覺得納悶:哪有那麼強大的政府啊,又不是共產黨?
然後又發現九龍海邊有塊空地,「填海多出來的,」香港人說。四十公頃地,最燦爛的海景。政府已經決定要在那裡建四個博物館、三個表演廳,然後用一個大得不能再大的棚子將全部罩起來。咦,我說,政府又怎麼知道香港需要四個博物館,三個表演廳?政府又憑什麼敢決定建一個大到不知如何修理、不知要花多少錢維護的巨無霸大屋檐?政府怎麼知道那麼多,敢做那麼多啊?
香港人一臉的無可奈何,說,我也不知道。
然後就是馬英九事件了。港大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邀請馬英九來演講,港府發給他的兩個幕僚簽證,但是不給馬英九簽證,整個華人世界為之嘩然。新聞事件通常只有一兩天的熱度,第三天就像髒的洗碗水一樣咕嚕旋轉著消失在水槽出口,但是馬英九的消息鬧到第八天,還繼續發酵。媒體對港府的抨擊持續猛烈。
同樣的事情在臺灣,馬英九或陳水扁會被媒體「堵」到不行。人們會不斷地看見市長或總統在電視螢幕上,被成堆的麥克風粗魯地壓近臉龐,尷尬地或不情願地,被迫對媒體做出解釋,對人民做出親口的、不容閃避的「交代」。政府部門在議會或國會的壓力下,早就將通話記錄或者證件影本交出,供民意代表檢驗政府官員是否說謊。決策過程早就在媒體和議會的「審問」下,一個一個環節曝光。
但是在香港,到了第八天,所有的問題:究竟決策是誰在做,不發籤證的理由為何,決策過程是什麼,「一國兩制」怎麼「圓」這個事件,港臺關係如何走下一步,已造成的傷害如何補救…政府到第八天仍不做任何解釋。董建華,沒有一次被記者「堵」到,沒有一次發言,沒有一個字的「交代」。整個社會,在猜測,猜測,猜測。沒有人敢去質問特首,特首也不覺任何壓力。好像有一個黑色的玻璃罩,牢牢地罩著政府,外面的人民墊起腳尖拚命想看見裡面,焦急而不安;裡面的官員就是不出來,安穩,傲慢,篤定。
於是我發現,自由與民主,差別就在這裡:沒有民主的自由,或許美好,但是政府賜予的,他可以給你,也可以不給你。
(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