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看了嗎?有什麼感想?」我問。
索菲婭說:「我和魏安妮一起看的,我們不明白,孔繁森總是對他的司機和秘書說『
你嫂子』--你嫂子在電話裡哭了沒有?你嫂子在拉薩不會有事吧?……這裡的『你嫂子』指的是誰?是什麼意思?」
T恤蓋住了她的肚臍,我的思路敏捷多了,「『你嫂子』的意思就是『我老婆』。這是孔繁森跟別人稱呼自己的妻子。同樣的道理,孔繁森的妻子如果對別人說『你大哥』,她的意思就是『我丈夫』。這類稱呼在中國北方農村很普遍,它表明瞭談話者之間的親近關係。」
索菲婭困惑地揚起黃眉毛,「親近關係?什麼樣的關係?能舉個例子嗎?」
「手足關係,也就是兄弟姐妹的關係。孔繁森這樣說的前提是,他的司機和秘書是他的弟弟,當然這種兄弟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費米來了興致,放下二郎腿,身體前傾,「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就成了梁山好漢嗎?我去過山東,看過斷金臺,《水滸傳》裡有一百零八個好漢,他們都是兄弟。就像《三國演義》裡面的劉、關、張一樣,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可能是孔繁森先生的個人習慣。」這句蒼白無力的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根本不是個人習慣問題,而是一個社會性的群體認同。
幸虧羅伯特救了我,「我看,稱呼的改變,說明中國已經變成了一個文化多元的社會。」
費米聳了聳肩,往嘴裡扔了一塊口香糖。
索菲婭卻來勁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孔說『你嫂子』就意味著他老婆?假如聽話的人也有嫂子,不是會發生誤會嗎?」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不管聽話的人有沒有嫂子,他們都不會產生誤會。因為他們之間有一個語言環境。」
魏安妮站起來,「漢語裡有謙稱、有敬稱,還有愛稱,請問,你嫂子、你大哥這種稱呼屬於哪一種?」
我被問住了。
「這種稱呼既不是謙稱,也不是敬稱,更不是愛稱,它們只能算是……」
茫然之中,突然來了靈感,「它們只能算是昵稱--表示親密的稱呼。」
魏安妮問:「我可以用這種昵稱跟中國人聊天嗎?」
「可以。」話雖這麼說,可是一想到這些老外一口一個你大哥、你嫂子地跟國人聊天,我的後脊樑就一陣陣發冷。
費米停止了嚼口香糖,「孔對司機、對秘書常說你嫂子,也就是說,他是他們的大哥。作為地委書記,他是不是違反了黨的紀律?」我疑惑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認為他只能叫他們小張老李或者是同志?」
費米說:「我認為這裡面有一種不平等--他可以隨便叫別人,可是人家都得叫他孔市長、孔書記。魏安妮,你的統計數字呢?」
魏安妮早有準備,翻開筆記本,「根據我的統計,在這部影片中,人們叫孔市長十九次,叫孔書記八十二次。這個統計數字的誤差不超過正負二。」
她舉起筆記本轉身朝著同學們,筆記本上畫著四個表格,每個表格最上面的一行都填寫著官銜--市長、書記、秘書長、主任、鄉長、局長,下面是統計數字,最下面一行是總數。
沒見過這麼看電影的。
我指著她的本子,「通過你的統計,你得出了什麼結論?」
魏安妮扶扶眼鏡,「我的結論是,在中國,上級可以隨便叫下級,叫他們的名字,叫他們的姓,甚至跟他們稱兄道弟,但是下級不能隨便叫上級,他們必須在上級的姓後面加上市長、書記、局長、主任等官銜。我認為,這種語言學現象表明,中國是一個等級十分嚴格的國家。」
嘿,這個小丫頭還真有一套。我好奇地問:「《孔繁森》你看了幾遍?」
她張開兩手,伸開十指,「十遍。」
突然,羅伯特發話了:「我建議你再看十遍。」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嚇了一跳。
羅伯特:「讓你再看十遍的意義是,弄清楚叫孔書記的人屬於黨內還是黨外,也就是說,是藏族老太太這樣叫他,還是地委領導班子的人這樣叫他。」
魏安妮:「這有什麼區別嗎?」
羅伯特:「我是說,按照中共中央文件,阿里地委領導班子應該管孔叫同志,而不能叫他的官銜,但老百姓只能叫他書記。除此之外,他們不知道該叫什麼好。因此,你還需要再做一番統計,看看有多少人違反了黨紀。」
魏安妮:「這並不難,但是,這不是我想研究的問題。」
羅伯特:「如果你嫂子她丈夫,也就是你大哥要求你這樣做呢?」魏安妮糊塗了,「誰?誰要求我這樣做?」
羅伯特指著自己的高鼻子。
教室裡沉靜了幾秒鐘,隨即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只有我無動於衷。中國大片or美國編導?
講《孔繁森》的時候,我就暗下決心,下堂課一定要講《紅河谷》。一是讓他們欣賞欣賞中國的大片,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瞭解瞭解西藏的歷史--西方人對西藏的侵略史,以改變西方傳媒給他們的誤導。
一見我進門,費米把手伸向了我,表情從悲憫變成了憤怒,「為什麼,為什麼,那個白痴瓊斯還活著!」
我嚇了一跳。我知道,他在模仿《紅河谷》裡面的那個英國記者瓊斯,可是,瓊斯怎麼成了白痴?
「那你為什麼認為瓊斯是個白痴?」
費米:「他很可笑,不是嗎?他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可是他卻要入伍當兵?他反對暴力卻不阻止暴力。你說,這個英國人不是白痴是什麼?」
我反駁費米:「不,他只不過是個軍人,你不能要求他單槍匹馬地阻止國家機器發動的不義戰爭。我不覺得他可笑,倒覺得他值得同情。」
不知道碰了哪根筋,費米霍地站起,兩隻手在空中揮舞著,「同情?他值得同情嗎?不,沒有人會同情他!我討厭他,我恨他,他是個偽君子,是個懦夫,是個白痴,是個膽小鬼!
他愛西藏人,他知道感恩,可是,他卻什麼也不做,眼看著他的軍隊殺人放火,殺掉他們的救命恩人,污辱他所愛的女人,這算是什麼軍人?!作為男人,一個英國紳士,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他卻要假模假樣地跪在那裡問天問地!」
我吃了一驚,不知所措。
費米又惡狠狠地加上一句:「他不是一個活人,是個符號,是個傳聲筒!」
托馬斯冷冷地插了一句:「一個好萊塢的變種,butmadeinChina.」
費米發泄完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從衣袋裡掏出一盒萬寶路,又「騰」地站起來,開門出去,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
教室裡突然安靜了,那幾個新來的學生竊竊私語。
索菲婭打破沉默,「這個電影是不是外國出了錢?我的意思是好萊塢投了資?」
「沒有。」我搖頭,「這是中國國產大片。」
索菲婭有些疑惑,「那……它的編導一定有美國背景。」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索菲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因為……因為它像漢堡包,有一股美國味。」
「美國味?在這個電影裡,你看出了美國味?你指的是什麼?」
索菲婭皺皺鼻子,好像要從空氣裡聞出《紅河谷》的美國味似的。「我說的美國味是指它照著美國人的想法編故事。你看,美國的東邊是高原,中部是平原。東邊的河水會向中部流,所以,一個人如果從東邊的河裡掉下去,會從西邊的河裡漂上來。我到過拉薩,還沿著黃河走過整整一天,我的帽子在內蒙古的一個地方掉到了黃河裡,中國朋友告訴我,它可能會出現在陝西、河南或者山東,但是絕不會出現在西藏。」
托馬斯強辯:「美國人能把越南炸平,為什麼不能讓黃河的水倒著流呢?」
我明白了,他們是說,這個電影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中國的地形西北高、東南低,而美國的地形是東部高、中部低。所以,他們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