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娜仁花時,烏蘭巴干便立刻明白了滕青海為什麼會接見他;也明白了,這次接見對他意味著一次幸運的機會,同時,也意味著難言的屈辱。他像一匹正在奮力爬上陡坡的馬似的,拚命繃緊臀部的肌肉,只有如此他才能使自己臉頰上的肌肉保持放鬆、微笑的狀況。最初看到娜仁花的瞬間本能地迸濺在他眼睛中的狂怒,也很快如同被抹去的血跡一樣消失了。
「他什麼都猜到了,但是,他還能這樣討人喜歡地笑……噢,開始時,他好像有些惱怒,那一刻他的眼睛真像一隻狼。不過,他畢竟還在笑。能被笑容抹去的憤怒,是微不足道的……一個男人對玩弄過自己老婆的人還能這樣笑,這真是難得。」滕青海沒有讓烏蘭巴干神情的任何一絲變化逃過他的注視,同時,他十分滿意地這樣想著。
等娜仁花的身影從客廳中消失之後,滕青海那似乎只會發出專橫命令和重濁咆哮的紫紅色肥厚嘴唇間,竟然令人驚訝地傳出了那樣溫和的聲音:「我有喜歡交朋友的習慣。來到了內蒙古後,我就一直想交一個蒙古人的朋友。今天請你來,一方面是準備交上你這個蒙古人朋友,另一方面還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認為,在內蒙古,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最大威脅是什麼?」
儘管滕青海的聲音很溫和,烏蘭巴干卻像赤身裸體地站在寒風中般顫抖起來。他知道,他的回答將決定他是否能抓住這次機會,可是,一時之間,他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漂亮的面容因為緊張而有些蒼白,並且,第一次向滕青海那閃著金屬般光澤的眼睛注視著,像是想從那雙神態驕橫的眼睛裡尋找到答案。
「噢,他一再強調要交一個蒙古人的朋友──他在盯著蒙古人……。」烏蘭巴干茫然的意識突然被這個想法照亮了。於是,他語氣從容地說:「我想,最大的威脅來自於蒙古人的民族分裂情緒。關於這個問題,我以前在很多文章中都談過。」說完,烏蘭巴干的心就在難以抑制的焦灼中驟然緊縮起來,等待著滕青海的反應。他發現滕青海的目光中滲出一絲笑意,這使他覺得自己的回答是正確的,然而,滕青海目光中的笑意不知為什麼有些疲倦感,這又讓他不安了。
「是的,民族分裂情緒是危險的,不過,情緒畢竟只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重要的是民族分裂的組織。我們唯物主義者更重視物質力量,組織才是物質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危險──在這個問題上,你能幫助我嗎?」滕青海提高聲音說。他眼睛中的笑意消失了,重新變得冰冷而疏遠的目光像是在對烏蘭巴干的價值做最後的判斷。
「您是對的,民族分裂組織才是真正的危險……。」烏蘭巴干語調熱烈地贊同著滕青海的觀點。可是,這顯然並沒有能引起滕青海的興趣,滕青海下意識地將身體向後仰去,靠在沙發背上,似乎表明他們的談話已經應該結束了。烏蘭巴干絕望地感到,用巨大的屈辱換來的這次機遇又要像一條滑溜溜的蛇一樣,從他的手裡滑掉了。在痛苦而紛亂的思緒中,烏蘭巴干忽然脫口說:「我知道一個以民族分裂為目標的組織……。」說完之後,烏蘭巴干的意識立刻變得冷靜而清醒了。
滕青海粗壯的身體以出人意料的機警動作,在沙發裡挺直了,他的眼睛中像是突然出現了兩隻鐵鑄的利爪,急不可待地想要撕開烏蘭巴干的胸膛,攫住他心中的秘密。
烏蘭巴干因為自己的話產生的效果而深深地喘息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用嚴肅的語氣說:「這個組織的名稱是『內蒙古獨立同盟』。雖然它成立於四十年代,但是,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現在的民族分裂情緒,同這個組織的影響有直接的關係。」儘管烏蘭巴幹完全清楚,這個當初由蒙古知識份子和王公貴族建立的爭取蒙古獨立的組織,早已成為歷史的遺蹟,它的成員在四十年代末共產黨取得全國政權後,不是遭到槍決,就是被判處了終身苦役,但是,烏蘭巴干仍然說出前面的這番話。因為,他知道,只有如此,他才能緊握住用妻子的肉體換來的機會,他才能避免自己的命運在苦難和卑賤中,像一個無味的屁一樣飄散。
「好!很好──你回去後立刻寫一份關於內蒙古獨立同盟情況的報告,明天就交給我。記住,關鍵在於,報告一定要指明具體的嫌疑人。」滕青海用命令的語氣說。接著,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又補充道:「你一定會受到重用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力由你這樣的人掌握,我才放心。」
這時,烏蘭巴干發現,滕青海隆起著堅硬肌肉塊的臉上那種蠻橫的神態忽然不見了,並且,露出顯得有些愚蠢但卻親切的笑容。雖然這使烏蘭巴干很興奮,然而,他卻覺得,那笑容像是剛拉出的熱乎乎的牛糞,貼在滕青海的臉上。
烏蘭巴干懷著類似於激烈搏鬥中獲勝後疲憊不堪的輕鬆感,離開滕青海的客廳。這時,已經是傍晚了。外面剛下過一陣短暫的雷暴雨,清新的空氣中飄拂起嫣紅的桃花和金黃色迎春花的芬芳。水泥地面上銀灰色的雨水中映出的晚霞呈現出猩紅的色調。當烏蘭巴干走過時,那雨水中的晚霞宛如被踏碎的血跡般迸濺起來。走出內蒙古賓館的大門後,烏蘭巴干在寬闊的柏油馬路對面,看到了他的妻子。
(節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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