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以後,我堅決拒絕再去上學。農村的孩子上學晚,我在班上算是年齡最小的學生,父母無奈,就決定讓我第二年再讀。
第二年我剛上學,我們學校就出了一件政治大案。比我的高一年級一個叫翠兒的9歲女孩被當成反革命抓起來了!
當時的膠東國貧民窮,學校的辦公費主要依靠學生勤工儉學,高年級的學生養豬種地,我們低年級的學生養兔子。為了給兔子提供食物,我們常常要在寒冷的冬天到野外去挖野菜。學生們連棉鞋都穿不上,更不用說戴手套了。一些聰明的學生就挖鼠洞逮老鼠,將老鼠皮剝下來做手套,鼠肉則燒著吃。那時人太窮,田裡沒有糧食可偷,連老鼠也又瘦又小,常常幾個老鼠皮做不成一副手套。
有一次,翠兒和小夥伴們捉到了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剝下皮來竟然可以做一隻完整的手套,翠兒高興極了,脫口說:「天大地大不如老鼠皮大。」
當時有一首流行的革命歌曲,其中有兩句歌詞:「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翠兒一言既出,其他學生也跟著唱起篡改了的歌詞:「天大地大不如老鼠皮大,爹親娘親不如老鼠皮親……」因為新奇、有趣,被篡改的歌詞一時流行校內外。
這兩句歌詞傳唱到我們班時,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唱。後來老師追查的時候,全班54名同學齊刷刷地站起了53名,只有我一個人穩穩地坐著。其實,並不是只有9歲的我有多高的政治覺悟,而是那個深夜籠罩在心頭的恐懼讓我像小狗一樣敏銳地嗅到了那兩句篡改了的歌詞的危險氣味!
翠兒最終被作為篡改歌詞的原創作者當上了最小的反革命分子,每當開批鬥會,她都會跟著地主、富農、壞分子以及像我爺爺那樣的「歷史反革命」一起被押上臺去接受群眾批判。不同的是那些成年被批鬥的對象都是五花大綁,在台下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中由兩個年輕力壯的大漢兩邊夾著押上臺去,翠兒則由一個大漢揪著頭髮腳不沾地提上臺去。久而久之,翠兒的頭髮被揪光了,造反派們就提著她的衣領,有一次,我在露天的主席台下,親眼看見她被衣襟勒得當場翻白眼昏死過去。
1972年冬,大規模的批鬥會不太開了,不少鬥爭對象都回了家。因為翠兒是現行反革命,她的父母和學校都不肯收留,翠兒流落街頭。有一次,好像是年末,學校已經放了寒假,我護校時,在學校影壁後面見過她避雪,衣衫襤褸,像三毛一樣飄零的幾根頭髮,還有一雙驚恐的小老鼠一樣的眼睛。
第二年,我們村裡的人都沒再見過她,她家裡的人也沒有找過她,這個小女孩從此無影無蹤。她大約已經死在了那個讓人恐懼的年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