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在中國生活工作的外國人逐漸習慣了中國媒體控制、發布信息的特殊的方式。我們這些在中國媒體內工作或與其打專業交道的人,不管是否情願,以支持者、陪襯者、不知情的同謀或莫名其妙的旁觀者身份成為這控制系統的一分子。雖然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完全明白整個過程是怎麼回事,絕大多數人都有過至少一次深刻的經歷使我們對此有個鮮明的印象。
2001年10月,我被邀作為觀眾參加中央電視臺(CCTV)的演播室談話節目《對話》。節目嘉賓為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及黨中央對外宣傳辦公室主任趙啟正和文化部部長孫家正。作為電視節目表演者及英語顧問,我曾經以嘉賓身份參加了不少中央電視臺的談話節目,但還是頭一次遇到官銜如此高的大人物,因此我很好奇結果會如何。
我是應一位現就職於一家跨國信息技術公司管理職位的老朋友之邀來參加這個節目的。中央電視台聯繫了她及其它一些高技術公司位居高位的人物。她可以攜同一位客人一起參加這個節目。
位於北京的中央電視台大樓戒備森嚴,如同軍事基地,僅有的兩個出口由荷槍實彈的軍人把守。像往常一樣,參加節目的觀眾在電視臺西側的大門排隊等候,之後通過門口的另一檢查站由專人護送進入主樓。在演播室落座後,我意識到這個節目不同尋常。今天的人群,不是通常身著牛仔腳登旅遊鞋的中央電視臺觀眾,他們穿西裝打領帶,更像來參加歌劇首映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觀眾是外國人,包括大使及使館官員、記者、學者、大跨國公司的高級官員及美國商務部之類機構的代表。我還看到些散坐在各處的「中國通」,他們在此居住多年,對中國的語言及文化都非常熟悉。
談話的主題是「向世界展示現代化的中國」。節目以中文進行,但有翻譯在場,不講中文的外國朋友如果願意,可以用英文提問。如此不同凡響的觀眾加上兩位顯赫的嘉賓讓我覺得這個節目會很不錯。
錄像開始了,伴隨著振奮的談話節目常規音樂及掌聲,趙、孫登上了前臺。臺後的屏幕上播放了簡短讚美的錄像剪輯,配以兩位高官的生平簡歷介紹。主持人是中央電視臺的瀋冰,以輕鬆的氣氛打開話題,說他們兩人的名字當中都有個「正」字。對我來說,孫家正看上去是個典型呆板的官僚,而趙啟正則較為幽默有人情味,但還遠遠談不上魅力四射。主持人擔保這將是一個「無禁區的誠懇、坦率的交流」。孫、趙也重申了這點,說他們歡迎「坦率、誠懇的意見」,並說他們到此是為了真正的「對話」。我驚訝於他們在鏡頭中所表現的輕鬆與沉靜,搭著二郎腿、抱著骼膊,像在等飛機。
瀋冰率先向觀眾提問:「能否用一句話概括中國給你的印象?」我覺得這個開端似乎不太妙。怎麼能將這麼多坦率、誠懇用一句話表達出來呢?當然了,此類話題對電視節目來說不錯。有很多觀眾居然滿足了這一要求,用溫和的句子形容他們的感受,如「一個快速變化的國家」、「像茉莉,高貴而富有力量」及「一個古老而年輕的國度」等。
孫和趙很早就設定了他們講話的基調,表現出中國人在一般正式場合的謙恭:
孫:今天我們有很多外國朋友,包括一些大使。他們對中國有獨特的見解,因為他們瞭解我們國家也對我們非常友好。我經常出國,回來後我都要自責。
瀋:自責?為什麼?
孫:因為有時候我發現外國對中國瞭解太少。作為主管文化交流的部長,我覺得自己在將現代化中國介紹給世界方面還做得很不夠。
趙:我們的外國朋友都是中國問題的專家或者對中國瞭解很多,但大多數外國人與他們不一樣,對中國瞭解很少。就拿我們去德國的經歷而言吧:當我們問一個出租車司機他對中國的印象時,他說是個地域遼闊的國家,然後又加上一句,他對這個國家不太瞭解,對他來講很神秘。(注1,2)
這是整個晚上不斷被使用的戰術的頭一招。首先是奉承我們,將我們抬舉得高於普通外國人,暗示外國人批評中國是出於他們的無知(「…因為他們瞭解我們國家,(所以)對我們很友好」)。最後用誠懇的謙遜博得人們對其艱鉅使命的同情。是啊!要將中國輝煌的真面孔介紹給對中國頗有偏見的世界何其不易?這個淺顯的戰術在整個晚上居然都很奏效。
趙帶來了他辦公室編輯的幾個不同文種版本的推銷中國文化的小冊子。他將小冊子舉起來給我們看,指出封面設計各不相同。他說為了迎合不同國家人們的口味需要給不同語種的小冊子設計不同的封面。
瀋: 您剛才提到給別人講中國的時候要為對方著想。我記得不同語種的介紹小冊子是由您出訪所到國的印刷廠印製的。例如,針對美國的小冊子是您在美國進行「中國文化之旅」時印製的。
趙: 是的。(他將幾種不同的版本舉向鏡頭。)這是法國版,由哈時特-菲力帕實(Hachette Filipacchi) 印刷廠編輯發行。那是美國版,由美國國際資料庫(US International Data Group, IDG)發行。法國版的封面是一張照片及其黑白版的負片,這樣顯得非常醒目浪漫。美國版則比較簡單,因為美國人欣賞簡明的風格。你看,封面上有三個女孩,很漂亮,僅此而已。還有德國版,索性沒有封面照片,你得翻開書後才能看到封面照片。
瀋:為什麼會這樣?
趙:這和哲學有關。德國人認為第一眼不能看到事務的全部,因此他們將封面留作空白。
瀋:讓我們看看趙先生對這些民族差異的解釋是否正確。(對向外國觀眾)您同意趙先生的觀點嗎?
外國觀眾6號:我認為趙先生對德國人太客氣了。恐怕真正的原因是他們找不到合適的照片做封面。
主持人瀋冰在此之前相當緊張。她的任務是順利地推動話題,使得一切看上去自然而然,在坦誠對話的同時正面引導聊天的主題。現在終於碰到有趣、輕鬆的話題,可以做好的電視節目,於是她開始不厭其煩地挖掘。是否美國人都無憂無慮、透明、像小孩一樣?是否義大利人都熱情、富有藝術氣息?當然了,法國人浪漫而多情,是嗎?每次她都找出一個那一國的來賓,要求他們確認這類模板是否正確。通常對方會遲疑一下,然後模棱兩可地表示同意。我四下回顧,可以看到人們臉上尷尬勉強的微笑。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迴避此類過於簡單的模板,但是想到主持人為活躍氣氛所作的英勇努力,誰能那麼不解風情跳出來說不呢?瀋冰不屈不撓的滋養著這個話題,得到越來越多似是而非、令人尷尬的回答,直到趙啟正最後禮貌地對她說:「我想我們現在到此為止吧。」
趙啟正接著提到國務院信息辦公室對2000年報紙上有關中國的報導做了一項調查分析,發現有50%的文章是負面或批評性的報導,25%是客觀中立的陳述事實,只有25%從正面報導中國。趙又採用了自我批評的手法,說這表示他工作失職,因為他沒能讓世界人民瞭解中國的真實情況。如果這是一場真正的對話,來賓中會有人提些明顯的問題,如調查的標準是什麼?誰做的調查?調查的客觀性如何?對其他國家的報導,類似的比率是多少?當然了,同時期中國自己的報紙的新聞報導中類似的比率是多少?… 然而,再一次地,彬彬有禮的禮貌佔了上風,沒有人對此置疑。
趙在談話中說道:「我經常得面對批評中國的外國記者和官員的提問。」
瀋冰,以芭巴拉.斡特斯(Barbara Walters)式的小心探詢接下去,「噢?您聽到哪類批評呢?」
趙回答:「嗯,比如說,他們問我們是否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們指責我們污染環境或者說我們經濟發展得不夠快,以及我們的窮人太多,諸如此類。」
我驚訝的直眨眼,我看到觀眾中有人也互相交換眼神。這話,說得隨隨便便,突然給整個過程加入了一絲不祥的寒意。坐在這間屋的每個人都很清楚,不論是否正確,目前國外媒體對中國批評最多的是針對中國的人權問題,如騷擾監禁持不同政見者,打壓法輪功,控制媒體和網際網路,西藏問題,新疆問題,天安門大屠殺,等等。然而,只是聳聳肩,趙便有效地給此類話題筑了一道看不見的防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明顯的叉開話題對我們這些「中國專家」來說並不意外。但儘管如此,在這樣一個有關中國的自由坦誠的討論中,省去這些主題讓人覺得那麼失真,如同一群就餐的人忘記提及立在餐桌正中那個2000噸的犀牛。
這一手法似乎起到了作用。在整個錄像過程中,「人權」這個詞從未被人提起。不知怎麼的,話題被引向2008年的奧運會以及向外國人交流中國現代化的積極一面。有人提到如何在海外推銷中國電影:
瀋:有沒有人建議如何能更有效地將中國介紹給世界?
外國觀眾9號:我們討論了通過許多渠道介紹、展示中國,但是我們忽略了一個非常有效的途徑,即電影業。我現在從事這一領域的工作,我覺得這是個關鍵的途徑。我在美國學習期間開始對中國感興趣,通過看電影我瞭解了很多有關這個國家的情況。
瀋:那麼您是通過看中國電影開始對中國感興趣的?趙先生說中國人通過美國的電影瞭解美國,但是反過來好像並非如此。(對向趙)您還這麼認為嗎?
趙:是的。實際上看中國電影的美國人很少,他是其中一個。他看上去是個觀察力敏銳又充滿智慧的人,因為看這些電影的確讓人對中國的文化著迷。這樣的人很少,我對他表示敬意。
當然都是些好話、恭維話,但是沒有人提到中國政府對中國電影在海外成功的通常反應是在國內禁演,如張藝謀的《菊豆》和《活著》以及陳凱歌1994年的電影《風月》。
談話就這樣進行著。其它無傷大雅的話題被討論著,小心的繞過屋裡每個人都清楚的癥結部位及敏感話題。趙對各民族的差異給出更多模板式的比較:「英國幽默像醇酒,需要小口品嚐但回味無窮。美國幽默如同可口可樂,每個人都喜歡但是沒有什麼後味;德國幽默像威士忌,不是每個人都吃得消,但是會給顧客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很喜歡這類對比。氣氛非常誠懇、友好、快樂也很怪異。當孫家正告訴我們他們對外交流的基本原則是「自信、坦率、誠懇」時,氣氛變得非常自相矛盾。這裡是位居共產黨權力中心的兩個高官,如果要指責什麼人對媒體實施嚴密監督,非此二人莫屬。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這兩個控制信息的人一句也不提對信息的控制?正是因為媒體控制的這種強制性,使得觀眾中沒有人提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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