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氣入侵
到二中隊第二天,我們在樓道靠牆排隊上食堂時,對面隊伍一人突然對我瞪眼道:「抓緊轉化!」
在入所隊開「座談會」時,胡秀英坐在我左邊,這人就坐在我右邊。那天她沒有發言,只在底下悄悄告訴我她剛寫了「認罪認錯」書,又覺不妥,想把它撤回來,我告訴她確實不妥,趕快撤回來。
沒想到再次見面,她卻對我說這個。更吃驚的是,聽了她這四個字,我的心竟不由自主狂跳,似乎遇到什麼最可怕的事。之前,一個新來的警察曾拎著電棍到我們班裡說:「我聽說這班邪氣挺重,我的電棍專門治邪!」然後她揮舞著電棍在房裡來回走動,將電棍放在我們臉前幾公分比劃,電棍「劈劈啪啪」響,放著鬼火般幽藍的閃電。我當時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心也平靜得很,甚至還覺得她很可笑。
可是「抓緊轉化」這四字卻將我的心一揪,莫名其妙狂跳。我說不出原因,也說不出地難過,只覺一種比電棍更可怕、比魔鬼更邪惡的東西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時時刻刻將我壓在其中。
終於,我聽說古華「轉化」了!幾天後,夏靖也「轉化」了!一些別的什麼人也「轉化」了!……。
如果說胡秀英的背叛曾像一把刀似捅在我的心窩,但我畢竟跟她沒什麼交情。而古華不同,夏靖不同,她們曾是我心有靈犀、生死與共的刎頸之交,是我心中那麼無畏的同修。為什麼一夜之間就會被「轉化」呢?
一種空茫淒涼之感壓擠過來,似乎我靈魂的最深處都要被擠得變形。《人民日報》的謠言我可以不理會,但熟悉的功友「轉化」,卻讓我的心往下墜。
我強力撐著,每天奮力低頭織毛衣,誰也不理會,什麼也不想聽。但那些人「轉化」後的興奮表情,以及轉化很正確、轉化是「提高」、是進一步的修煉等議論,似乎不需要什麼媒介就躲也躲不過地浮現在我眼前和耳邊。這些話像毒箭一支支向我射來,讓我左支右絀,不堪應對。
恍惚中,我開始問自己:「難道『轉化』真是對的?難道真是人家悟到什麼我沒悟到的?我就一定比人家都高明嗎?」
剛這麼一動念,就覺得有只看不見的大手從虛空中一把伸進我的大腦,抓住我的思想和意念,要將它們強行拽走。
我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咬緊牙關,拚命穩住不被拽走,再集中全部意志,勉力與這只可怕的大手對峙僵持。我如醉漢搖搖擺擺,力不從心。僅存的最後一分清醒告訴我,如果我稍微放鬆,瞬間就會被這隻大手拉過拔河分界線──那個地方有一個名字,就叫「自心生魔」。
我怎麼也沒想到,在這最困難的時刻,是兩個誰也瞧不上的「小偷」幫了我。每當那只大手又來跟我拔河,我感到快要不行時,我就看著李春和封玉蘭,使勁想:「我要是轉化了,她們會怎麼想?她們會怎麼樣?」
封玉蘭是李文和宋梅被調往四中隊那天,從調遣處送過來的。她四十多歲,也是盜竊罪進來的。她到調遣處第一天,警察搜到她行李裡的法輪功文章,二話不說將她亂電一通,她一聲沒吭就「抗」過去了。
幾天後,警察問她:「你不是煉法輪功的,帶著法輪功的經文幹什麼?找死啊?可你不是煉法輪功的為什麼不早說?早說也不至於挨電呀!」
她不緊不慢地說:「隊長,我跟你說個實話吧。行李裡很多東西是我們同號的法輪功送給我的,我不知道裡面有經文,其實我也不認識字。我在拘留所見過好多煉法輪功的,覺得她們挺好的,也想跟她們學,所以你當我是煉法輪功的也可以,拿我當法輪功電我也不怨你。」
而李春呢?宋梅走後,我自然而然填補了她在李春心中的位置,李春跟封玉蘭一樣已將我視為知己和依靠,有什麼事總跟我商量。我的一言一行,甚至一思一念都逃不過她們的眼睛。我所說所行,對她們來說可能就代表著法輪功的全部──她們沒有機會讀到法輪功的書,只能看我的言行。我相信那些「轉化」的人所說的轉化如何正確、如何「提高」,她們都不會懂。她們的邏輯很簡單,你轉化了就是不煉了,那你以前說的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偷人家東西會失德、會給自己帶來不好的後果全是騙人的,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天理,現在連你們自己都不信了嘛!那我們該偷東西還得偷東西!
儘管恍惚中我的意識已有些迷糊,但我仍十分清醒地知道,對一個人來講,最可怕的事是不信天理,最可喜的是有了正信。如果一個生命願意開始走進修煉,那他可能就永生永世獲救了!我能把她們害了、毀了嗎?
每當這樣一想,我的思想就會清晰許多,意念的力量就得到加強,我也才有跟那只看不見的大手拔河的能力。在那個似乎有千千萬萬個魔排隊跟我拔河的時刻,如果我想自己、想自己的「提高」多了半分,想別人少了半分,那立刻就完。
上帝請別拋棄我
李文和宋梅走後沒幾天,周傑也被調走,班裡的法輪功學員只剩四人。「分化瓦解」是他們的既定政策。
又不知從哪天起,每晚我們累死累活終於熬到上床時間,小哨就會走進班裡,扒拉著剛躺下的張青說:「隊長找你。」
她被帶到隊部辦公室,警察要麼讓她抄污蔑法輪功的資料或「二十三號令」,要麼乾脆什麼也不讓她做,就是罰站。
每天她都要凌晨四點以後才回來,五點半起床時,眼圈總是青著。她本來就瘦,這下更顯憔悴。
二班的程蘭也天天晚上跟她一起罰站。有一天站到後半夜,程蘭突然「哇」地一口將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邊吐邊哭,哭完就在警察的「親切關懷」下轉化了。轉化前一天,她還曾說:「加刑就加刑,加一百年我也不怕!」
張青站在一邊目睹這一切。第二天她將這件事講給我們聽,講完後她絕望地說:「再這樣下去,我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趙英則堅決說:「就是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維護大法!」
我什麼也沒說,每晚小哨來叫張青時我都不由自主地想:「明天就輪到我了吧?明天就輪到我了吧?」
在困得死去活來時,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不讓睡覺。在「明天就輪到我了」的恐懼反覆出現心頭時,我甚至期望每晚被叫去罰站的不是張青,而是我。
這種狀態持續了十多天。白天我們都盡量照顧張青讓她少幹點活,但她還是努力保持微笑,奮力幹著她那份活。有一天我被叫出去,回來就再也沒見到她──她突然被送進集訓隊。
望著她和李文、宋梅、周傑走後的空床,我的心孤苦無比。三班是出了名的「頑固」班,可留下來的頑固分子,只見少,不見多;「明天就輪到我了」的壓力總在心頭。排隊去食堂的路上,我望著高牆外那排枝葉繁茂的大楊樹,模模糊糊問自己:「我將在這裡看幾度花開花落、葉榮葉枯?」
我不知道答案,卻深深體會到耶穌臨上十字架前大喊三聲:「上帝!別拋棄我!」的心境……。
荒漠甘泉
苦到極限時,中秋節來臨。按往年慣例,這時獎早該下來了,評上獎的「正常人」就能回家跟親人團聚了。隨著中秋節一天天接近,這些人的情緒越來越騷動。為了「平民憤」,勞教所緊急決定給一部分能評上獎的人放假兩天,回家過完中秋再回來。
這下人心更浮動了。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打聽、議論、角逐,塵埃終於落定。我們班只有郝英和李彬能享此待遇。已「轉化」的法輪功人員卻出乎意料無一人獲此「殊榮」,據說勞教所還是不信任她們。「正常人」的心裏總算得到一點平衡。
能回家過節的人畢竟寥寥無幾,剩下的人日子還得過。下午樓下的操場開始有動靜,警察帶著一些人在裝音響、搭主席臺,晚上要開一個中秋聯歡會。
「正常人」都很興奮,早就無心幹活,好容易盼到小哨在樓道喊集合。
大家搬著凳子排著隊,每中隊一個方塊在操場團團坐下,中間空出的地方就是表演場地。
記得那天好像請了幾個附近的武警和一些退休的老幹部來表演節目,水平不敢恭維。在高牆大院、警察環視下,被要求像軍人一樣端坐不動看節目,能否放鬆和享受更不得而知。
晚會最後一項節目,是警察和勞教人員一起「翩翩起舞」,「共享中秋美好時光」。
音樂響了好幾分鐘,二中隊還沒有一人站起來跳舞,場面有些冷落。
「救場如救火」,侯大隊長急急走到我面前,「笑容可掬」問我會不會跳舞。我看見半個多月不見的宋梅已跟著音樂跳到空地中央,正朝我們這邊張望,好像有什麼話說。
機不可失。我站起來對候隊長說,我不但會跳,還會跳男步呢,我帶你跳吧。
我擁著侯隊長乾瘦的身軀,隨著快三步的節奏幾個大圈就轉到宋梅身邊。
她什麼也沒說,繼續踏著舞步。等我感到手裡突然多了個紙團時,她已轉著圈子離開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拚命瞪著雙眼,勉強自己不跟其他人一起睡過去。
我的床正對著開著的門,值夜班的小哨和警察隨時都會經過,她們一般二十分鐘巡邏一次。所裡護衛隊的人也會隨機巡邏,除了檢查勞教人員有無異動,也監督值班的警察和小哨有沒有堅守崗位。
我將衣服搭在床頭遮擋一下小哨和警察的視線,然後在被窩裡展開宋梅給我的紙團。
皺巴巴的紙已有些破損,顯然經過多人之手。紙很小,正反兩面都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沒有標題,也看不出頭尾。
我就著昏暗的燈光隨便找個開頭讀了下去:「作為大法弟子,你們今天的表現是偉大的,你們這一切善的表現、就是邪惡最害怕的。因為打擊善的一定是邪惡的。目前它們迫害學員與大法,所有採用的行為都是極其邪惡的、見不得人的、怕曝光的。一定要將它們的邪惡叫世人知道,也是在救度世人,……」
還沒讀完,我就明白:這是師父的新經文。一年多了,我終於又聽到師父的聲音!更關鍵的是,我終於瞭解師父在怎樣看待和評價我們走出來澄清真相的行為。
鎮壓後,李洪志先生沉默了整整十個月沒有講話。法輪功學員之間對於走出去上訪、以各種方式澄清法輪功的真相算不算參與政治、算不算干涉常人社會的問題,曾有過很大的意見分歧。看到師父這段新近的話,我感到溫暖又踏實。
接下來的三天,每晚當所有人入睡後,我都躺在床上與睡魔搏鬥,還要兼內防本班的人醒來,外防巡邏的警察和小哨。不管如何,我終於硬生生將這段連標題都不知道的經文背了下來。勞教所隨時都可能大搜查,任何東西藏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
我將背下來的經文默寫了好幾份,伺機傳到一些功友手中。
毒藥
我的心安定下來,雖然還是有絲苦澀。有時再看見高牆外的景色,就會想起密勒日巴佛的修煉故事。密勒日巴佛跟著他師父多少年,天天一個人背著大石頭到山上替他師父造房子,背上磨出好多大瘡。剛修到一半或好不容易修好了,師父卻暴跳如雷,罵他蠢,罵他造錯了,讓他拆了重來……。多少次他都痛苦得要自殺了,師父卻還是不傳他法。好容易他才得到法,得法後他一個人在山洞裡待了多年,餓了只吃點蕁麻,皮膚變成綠色,都不肯下山去找吃的而耽誤修煉的時間。我們今天這麼容易就得到這麼大的法,有大法在指導我們修煉,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不管眼前的局勢多麼黑暗,我也決不相信我們會像警察說的那樣「將牢底坐穿」。
漸漸地,「轉化」的人多到可以組成「幫教小組」,來代替警察的談話工作,對尚未「轉化」的人進行幫教。有一天,我被叫到隊部辦公室,「幫教小組」將我團團圍住,夏靖也在其中。
她們給我講「轉化」的好處,又互相議論「轉化」的好處。她們所使用的語言、名詞、概念乍聽都是法輪功原有的,想表達的意思只有一個:「轉化」是對的;「轉化」並不意味放棄法輪功,只是修煉的繼續、甚至提高。然而她們對於法輪功的歪曲卻非常隱晦,隱晦到你不傾盡全力就分辨不出。
我被這樣「幫教」了許多次。每被幫教一次回去,都感到渾身說不出地難受。這種難受在警察找我談完話時從來沒有過。有如武俠小說中被灌了毒藥的人一樣,得用多年苦修的功力硬生生將這些毒藥化解掉。
有一次勞教所有貴賓來參觀,為掩蓋勞教所嚴重超員的事實,我們被帶到車間外的一片空地,等來賓走了再回去。
帶隊的警察發出「原地坐下!不許交頭接耳!」的指令。我往地上一坐,無比困乏,雙手抱膝將頭埋在兩腿中間,想趁機打個盹兒。剛要入睡,聽見旁邊兩個已「轉化」的法輪功人員開始「切磋」。她們將聲音壓得很低,我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但是「師父」、「真善忍」、「修煉」、「圓滿」等字眼卻一個接一個蹦進我耳中。
我說不出地難過,彷彿看見世上最醜怪卻自以為最美麗的人,還硬要戴上一朵花去招搖。我忍了又忍,想不去理會她們對法輪功的歪曲和褻瀆,可又無法堵住她們的嘴或自己的耳朵。
她們一直在說,斷斷續續鑽進我耳中的話像毒藥,一碗一碗向我強行灌來,讓我嚥不下也吐不出,加上想睡又不能睡的極度睏倦,腦子簡直要痛裂了。
我又一次感到一種極限,一個人能夠忍受的折磨到了頭、大腦要炸裂、精神要崩潰的極限……。
情急下,我不知怎麼想起一招,揚起頭高聲叫:「報告隊長!你剛才說不許交頭接耳,可這兒有兩個人一直在說話!」
所有人都向我望來,帶著驚詫。在那時期,「轉化」的人員都是警察的寶貝,全靠她們來達到轉化更多人的目的,這些人也覺得自己了不起,耀武揚威,成了勞教所的特殊階層,地位超過原來的「貴族」很多倍,警察甚至對她們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正常人」在她們面前已黯然失色;而不轉化的法輪功學員,在很多人的想法,就該像小媳婦一樣夾著尾巴做人,受氣活該。
我這麼一叫,那兩人終於不說話。回到班裡,郝英像報了深仇大恨對我說:「曾錚,你今天干得好!這幫人,太張狂了,早該有人治治她們!」
我心中卻毫無「得勝」感。想起一個作家曾說過,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給你看。聽到我心中最珍貴的信仰被那樣肆意歪曲時,我覺得我正在看世上最令人心痛的一幕悲劇,我的心苦不堪言。
走出困境
正當我苦得又要過不去了時,一個轉機出現了。
一天,我正和其他人蹲在院子裡拔雜草,二中隊副中隊長程翠從宿舍的窗戶探出頭來,大喊帶隊的警察,讓她派個人押我回去。
我被押回警察值班室,程翠說,你看看誰來了──我從四中隊請來的貴客!
值班室裡有兩個跟我一樣著勞教人員服裝的人,她們是程翠從四中隊搬來的兩個「幫教高手」,其中一個叫肖雨。
在此之前,我雖然多次被「幫教」,但一聽到那些人說話我就無比難受,生命的最深處都在抵制,所以她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我其實並沒有太多概念,只覺心裏很苦、很難受,意志也有些消沉。
可那天當肖雨開口講話,我思想深處某個地方卻一下子警覺和精神起來,像是長時間沒打過仗的武士遇到真正可堪一搏的對手,全身每個細胞都調整到備戰狀態。
我打理好精神對她說:「好吧,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轉化。」
只聽她旁徵博引、妙口生花、滔滔不絕,整本《轉法輪》幾乎都讓她引用和分析到了。就「轉化」的理論水平而言,她顯然是當時勞教所中最高的,也可以說她將那些「先行者」的理論發展到了極致。
我靜靜聽著,她每講一條,我就用我對《轉法輪》的理解去衡量、對照,有時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看出這條是錯在哪、在什麼地方走偏、為什麼會走偏、是起了什麼執著心才走偏……,她講了一萬條,我「見招拆招」在心裏駁了一萬條,像武士對招,層次清楚,脈骼分明,雖快不急,雖繁不亂。等她講到她「著名」的「識破多大的謎團、成就多大的覺者」的結論時,我對自己點頭道:今天終於見識了什麼是師父講的「自心生魔」!
我豁然開朗,一直壓在我心上的苦剎那消失無蹤,我輕快得想要歌唱。在萬分之一秒的瞬間,我意識到心中一直被其他種種苦壓制和掩蓋的另一種苦,一種我沒有發現或不願對自己承認的苦,那就是,我整個信仰的大廈,已因為那麼多人被「轉化」的殘酷現實而晃動了。這種晃動雖然輕微,輕微到我自己在此之前都沒有覺察,但它卻足以將我毀滅。
當我察覺這些,當我的心念頓時翻轉,我信仰的大廈停止晃動,心中的苦消失殆盡,因為我終於知道:不管她們有多少人,不管有多少人被「轉化」了,她們全是錯的,她們「轉化」的理由,沒有一條站得住腳。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幸福。警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們找來的「轉化」高手,反而幫我走出心中的困境。
一個人的抉擇
此後,那些「轉化」人員的話對我就起不了毒藥的作用。不管她們再講什麼,是專門來「幫教」我的還是我無意中聽見的,都像雨水打到玻璃一樣挂不住,也進不到我心裏,再無法讓我難受了。
那時是我最頻繁被叫出去做額外苦工的時候。掏垃圾、掃院子、搬磚頭、運土、鋤地、種草、澆花、澆草等,什麼都幹過。這期間勞教所裡地位和權力僅次於所長的「管教科」科長田永又找過我一次。
田永矮矮墩墩的,黑臉大嘴,走起路來一搖一擺,自我感覺良好。
他是我在入所隊時最後一個找我談話的警察。一見面我便認出,他是「座談會」那天我問勞教人員可不可以打人時,面無表情打量我的那個男警。到了二中隊,他也是唯一找我談過話的警察。
這人非常自負,他說他專找文化程度在大學本科以上的人談。因為他的自負,他總想「文文明明」只用他的「學問」和心理戰術將我收拾下來,因此找過我無數次,到後來只要他一出現在二中隊的樓道,就有人向我報信:「曾錚,田科長又來了!」
每次談話前他都做了精心的設計和安排。怎樣打好壁壘保護自己、怎樣進攻、怎樣挖個大坑再想辦法將我帶到坑邊推下去;局勢不利於他時又怎樣迂迴找我的弱點;怎樣制定對他最有利的「談話規則」……等。跟他「談話」是很累的事,不過多次交鋒,終於還是他先失去風度,敲著腦門對我咆哮:「你知道什麼人最難轉化嗎?大老粗!你白念了這麼多書,還是個大老粗!何止大老粗,簡直是滾刀肉!」
我不明白「滾刀肉」是什麼意思,回去問李春,她說是那種切也切不動、煮也煮不爛的肉,用來罵人的。
之後他有好些天不曾找過我,再次找我,只是問我:如果所有的人都轉化了,你又怎樣?
其實,他不知道,類似的問題我早就問過自己。剛開始修煉那幾個月,我非常精進,時時處處以一個修煉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內心深處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寧。幾個月後,我的思想深處突然出現一個細微的聲音反問:你現在這麼投入地相信這一切,萬一這些都是假的怎麼辦?
這可不是個小問題,我現在全副身心都投入修煉,萬一是假的,那種幻滅的痛苦豈不是能毀了我?
於是我在腦海又把《轉法輪》等書的內容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一遍。書中都講了什麼呢?這時我又覺得,似乎什麼也沒講,只不過說了天理還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僅此而已。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也就等於說天理不在,善無善報,惡無惡報,人想要怎樣都可以,只要有權、有錢、有勢,或只要不被抓到,怎樣都可以。那這個世界不可怕嗎?許多人都以為只要加強法制建設,社會秩序就會好起來,其實並不見得。從古到今,法律條文是不是越來越多?但犯罪率是不是逐年上升?法律起作用了嗎?法律不過就是人的道德衰敗後沒有辦法的辦法。同樣的,我也不大相信科學和經濟發展就一定能給人類帶來幸福。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這個世界就太醜陋了,在這麼醜陋的世界,生命還有什麼價值?
這番反省讓我得出一個簡單的公式: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我寧可不要這個生命。就這麼簡單。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法的質疑。
修煉後頭一個冬天,有一天下班,天已全黑,先生出差不在家,我一人騎車走在杳無人煙的路上,突然感到莫名的淒涼孤苦。想起老師講過,以前在深山老林修煉的人所受最大的苦,就是難耐的寂寞,世人都在享受人間的樂趣,而他一人在山洞裡一待幾十年,那是什麼滋味?
我也感到這種寂寞。雖然我們沒有跑到深山老林,周圍有的是人,但如果這些人沒有一個和你有共同的語言,那和在深山老林有何區別?
然而,就是在這種孤苦中,我還是對自己說: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願意。我早已無法再退回去當一個常人。當年我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時,我曾想,有誰能治好我的病,我為他傾家蕩產,給他磕一萬個響頭都甘願。可憐我四處求醫,冤枉錢花了無數,也沒找到一個可以給他磕頭的人。而修煉卻讓我分文未花,一個頭未磕,就徹底擺脫一切病苦。
因病痛而喪失事業上的企圖心後,愛情幾乎成為我唯一的支柱。先生在我的眼中幾近完美,是可以放心托付終身的人,他也非常愛我。照理我應該沒有什麼不滿了,可是,在那些長長的等待他的日子,尤其是後來他越來越忙後,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在和這個社會爭奪他,我盼望和他長相廝守,這個社會卻用事業、工作、金錢、應酬、卡拉OK……來誘惑他,我卻無能為力。就連我心中曾那麼濃烈的愛情居然也會在某些時候變得淡遠,我惶恐不已,但我挽不住逝去的一切。愛情幾乎變成我的宗教,我的心卻沒在愛情的港灣裡得到真正的安寧。當他在外面應酬到很晚都不回家時,我會時刻張著耳朵聽他的腳步,擔心他出車禍,甚至想像血淋淋的場面嚇自己──我太想他、太怕失去他了。當他終於回家,我幽幽向他訴說,弄得他也不得安寧,覺得欠我良多。
修煉後,我才明白,以前我自認有多愛他,其實根本不是無條件的愛,而是認為只有他能像我希望的那樣來愛我,我才愛他,一旦他不能滿足我的需求,我就會不自覺地令他難受。如果真的愛他,能在修煉中生出瞭解慈悲,就對他沒有要求了。
修煉了幾個月,有一天我突然有個困擾問他:「我們師父說你不能因為修煉鬧得兩口子離婚,可是我覺得自己已判若兩人,那你不是失去那個我了?這跟離婚有什麼區別?」
他說,你怎麼那麼想不開呀,我失去了原來那個你,還得到現在這個你呢。
我恍然一樂,感念他的豁達,終於從為情所困中跳脫出來。我們的家庭生活達到一個新的平衡,一種寧靜的快樂。
不過,這些基本上都還是感性的認識。我對法輪大法的真正信念,來自「理性與實踐的升華」 。我知道法輪大法是宇宙的真理,明白了更高真理的修煉人,怎能再輕言放棄?鎮壓後不久,當我看到一個功友為了今天有人堅定而歡喜,明天形勢險峻而心神不定時,曾請他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修了,我還修不修?」
問他的同時,我自己已在心中做出選擇。
所以,當田永再度這樣問我,我想也不想便看著他的眼睛,誠懇地對他說:「我當初決定要修煉時,沒跟任何人商量過,我自己一個人就決定了。在修煉這個問題上,我不看別人。」
他臉上又出現那種跟我談話時經常出現的複雜表情。沉默半晌長嘆:「其實你這種品質真難得啊!……可惜……」
攻堅
2000年10月1日前一個多星期,二中隊發生大事。一天下午,樓道響起點名聲:「點到名的收拾行李!下集訓!」
趙英的名字被點到,王蓉的名字也被點到,我支著耳朵聽了半晌,卻沒聽到我的名字。
聽來聽去終於聽明白,跟我一批來的、和在我們後面來的那批沒「轉化」的法輪功學員,除了我之外,統統被下集訓,就我一個人被留下來!
我心裏閃過一絲恐懼。還不如跟她們一起走,死活大家在一起。
從窗口看著王蓉她們被押往那個陰森森的蜂窩狀的「集訓隊」,不想分析為什麼單獨將我留下,也不去想像她們將我留下,是不是要用更可怕的辦法對付我。如果我允許自己去分析想像,可能不到一分鐘就會立即崩潰。
一個多星期後,9月29日黃昏,一個警察押著我在樓前給花園澆水。我捏著塑料水管的出口,一株株往月季噴水,轉眼瞥見一隊人抱著被子從集訓隊那邊走過來。押著這隊人的是原來入所隊的蘇瑞,她不知何時調到集訓隊,經過樓門口看見正在勞動的我,漫不經心諷刺:「呵!天堂河一大景啊,研究生澆花、澆草、掏垃圾!」
我向她押著的那隊人望去,發現是二中隊被集訓的人!一眼就看見王儉那張熟悉的臉,而她也同時看見我。
我永遠忘不了剎那間她的表情。她的頭髮有些散亂,臉色一如往常像少女般紅潤,但這次的紅潤卻沒有以往的鮮亮無邪,似被玷污過的蒙著一層垢。她的表情、眼神正從濛濛的暮色中明明白白向我無聲地哭訴:「親人啊!親人!我落到賊子手裡、失了貞!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秒鐘內就讀懂了她的故事:她一定是承受不了折磨寫下了「保證」……
她拖著沈重的步子,帶著少女失貞後的哀痛和絕望,無言從我眼前走過。緊接著我又看見趙英和王蓉。
趙英的臉上有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情,我無法描述這神情,只能說她完全變成一個陌生人,眼裡閃著奇怪的光,使我不再認識她。在第二個一秒鐘內,我也讀懂了她的故事:她肯定是「轉化」了!
她面無表情從我身邊走過。不但我不再認識她,她也像完全不認識我,或是看不見我似的。從那以後,不管她看見我多少次,都是一副不曾認識我的表情。
王蓉自然更看不見我了,瞪著無神的雙眼走過去──她本來就瞎嘛。她的表情平淡略有絲憂傷,我讀不懂她的故事。
她們就這樣一個個從我面前走過。我不禁問自己:這一個多星期裡,那蜂窩狀的房子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澆完水回到班裡,李春已替我打聽出來。這些下集訓的人「轉化」了一半,還剩下一半。整個「轉化」行動是由幾個「轉化高手」策劃執行的,除了不讓這些被「轉化」的人睡覺,再輔以毆打或是「飛」著、「撅」著還是蹲著等酷刑。王儉說她可以承受常人打她,卻無論如何承受不了「轉化」後的大法弟子打她。往日的「自己人」突然反目不說,用心和出手比那些「正常人」還要狠,這實在超出她的理解和承受力。
出人意料的是,在入所隊第一個寫「認罪認錯書」的王蓉,這次卻挺了過來;而口口聲聲說「哪怕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要維護大法」的趙英,「轉化」後居然下得了狠手,反過頭來毆打她以前小心關照的瞎子王蓉!
這消息讓三班輿論大嘩。王蓉在三班時,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天天摸索著找活干,要麼將線圈掛在膝蓋,摸索著替大家繞線,要麼洗漱早早回來,蹲在地上摸索著擦地板,要麼替織得特別快的人預先從線球拉線堆在旁邊……。大家都在忙時,只有她一人不織活,可以替大家幹點雜活,加上她臉上一直笑咪咪的,說什麼也不生氣,到後來大家不但都很喜歡她,還覺得三班缺不了她。
所以聽到王蓉挨打的消息,大家都憤憤不平,大罵趙英不是東西。
「正常人」議論紛紛,我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們還說,被「集訓」的人回來後被重新編班,趙英被編進六班,王蓉去了五班。三班的法輪功學員只剩下我一人。
跳梁小丑
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程翠突然讓全體搬著小凳子集合。我們被帶到操場,一百多人圍個大圈坐著。這種事以前沒有過,誰也猜不出她葫蘆裡賣什麼藥。
在經過近兩個月的望眼欲穿,郝英她們已經知道一個尚未公開的消息:明天勞教所終於要開評獎大會了!開完會評上獎的許多人當場就釋放!警察已秘密讓這些人跟家裡打過電話,通知家屬帶衣服來接人。三班的「正常人」將一下子走掉四個。還有一批轉化得「好」的法輪功人員也會當場獲釋。
我們茫然坐在操場等著。蒯煒拉著第二天要離開的洪雪的手,輕輕唱起一首離別的歌,在互道珍重依依囑咐中,她們都淚潸潸。
我心裏也充塞著離情。近兩個月的相處,三班已變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這下走掉這麼多人,又會調什麼人進來?像郝英那樣的班長恐怕天堂河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要調來一個惡班長,日子就更難過了。
面對未知的明天,我沒有抑制傷感,也跟著她們一起流下眼淚。
程翠向我們宣布緊急集合的目的,是要給我們一個「意外之喜」。一直關在集訓隊的幾個老「頑固」法輪功學員「轉化」了,現在要向大家奉獻一臺自編自演的小品!
第一個上場的叫向紅,她是小品的主人翁。第二個上場的便是第一個向李春介紹法輪功的、據說頭都被電得變了形也沒轉化的王潤,她演向紅的丈夫,還有兩人,分別演向紅的母親和女兒。
只見向紅抑揚頓挫述說自己以前「痴迷」於法輪功、比誰都頑固、從一進勞教所就開始進集訓隊、將新老勞教所的集訓隊都住遍了也不轉化,如何讓丈夫、母親、女兒傷透了心的經歷,小品表現的是一次家屬接見時,爹哭娘叫、讓人撕心裂肺的情景。
台上四個「演員」哭作一團,流著的似乎是萬般痛苦和悔恨的淚水。向紅聲嘶力竭叫喊著、懺悔著,將「轉化」前的自己詮釋成一個小丑和神經病。
我本來就在流淚,這下知道勞教所最「頑固」的幾個學員統統「轉化」了,再看到她們「轉化」後用小丑般的表演,將佛法修煉神聖殊勝的內涵,歪曲和醜化得無以復加,心都痛裂了,汩汩淌血。我不想跟她們一起哭,卻怎麼也止不住傷心的淚水。
台下許多人都哭了起來,操場上一片悲聲。在哭得昏天黑地中,我沒注意小品何時結束,沒聽見程翠宣布即刻起因「轉化」有功,向紅等四人結束集訓跟大家一起回二中隊的消息,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跟著大家走上樓梯的。只記得走到樓梯一半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咕咚」一聲摔倒了,我趕緊轉身,和另一人使勁將她架起來。
摔倒的是李春。在自己的悲痛中,我忘了她,忘了是王潤第一個向她介紹法輪功的,忘了她決心要做一個像王潤那樣的人,忘了王潤在她心目中聖人一般的地位,更沒來得及去想王潤的突然反目,會給她什麼樣的打擊。
她哭得比我還痛,像中醫講的「怒急攻心」,一口氣上不來就暈過去。
扶著她的另一人剛好就是王潤。她和我一起將李春架到床上躺下,李春很快就醒過來,睜眼看見王潤又哭得氣都喘不過來。王潤喃喃嘟噥著什麼,似想撫慰她,李春看了王潤一眼便痛苦地扭頭來看著我,哭得紅紅的鼻頭可憐地翕動著,斷斷續續說:「我接受不了……我實在接受不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個幼時就被人殺死的孤魂在漂泊多年剛找到歸宿又被無情驅逐的表情。她所有的無辜無助、所受到最可怕的傷害、被最信賴的人欺騙出賣,最深層的痛苦、絕望和哀傷,一覽無遺寫在縱橫交錯的淚水裡。
我逼視王潤的雙眼,悲憤詰問她:「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對她說的一切她都聽進心裏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表演對她意味著什麼?你還不如殺了她!」
這時,我看清王潤的臉上和脖子上,都還有電棍留下的焦痕。她整張臉都是黑的,只有兩隻大眼睛的白眼仁在一片漆黑中閃著刺眼的白光。
她低下頭有氣無力說:「以後你們就明白了……」就匆匆走了。
她剛出去,好幾人連忙告訴我下集訓前王潤的臉不是這樣的,她的臉已完全變了形,簡直跟鬼一樣!她們還說,集訓隊警察用好幾根電棍長時間電她,連拿電棍的手也被電門按紐電得好幾天都抬不起來。
死裡逃生
我默默坐在李春床邊,不知怎樣才能分擔一點她的痛苦。沒過多久,小哨通知我搬著凳子到隊部。
那真是一個紛亂的夜晚!二中隊一下子多了好些人。剛從集訓隊回來的向紅之流,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整個樓道都被她們搞得烏煙瘴氣。
後來我得知,那晚的一切、包括之前整個「行動」都是精心策劃的。她們說「十一」是國慶,是重要的日子,要在此之前打一個星期的「攻堅戰」,將所有沒轉化的統統轉化掉,我被叫到隊部已是這次攻堅戰的尾聲。
我剛在警察的宿舍坐下,一堆人就圍了上來。小品中演向紅女兒的那人首先發難,據說王儉就是她「轉化」過來的。
我什麼也沒去想,低頭若無其事織著毛衣,似有十足把握她不敢對我動手。
她真沒有對我動手,語氣還越來越「溫柔」。說到最後,她蹲在我面前,撫著我的腿,低下頭將她的臉伸進我的視線,耐心問我:「怎麼樣?你覺得我說的怎麼樣?」
我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小小的她,不敢相信她真的能夠動手打人,心裏對她也恨不起來,只是慢慢說:「我不想說,但我腦子想到四個字。既然想到了,也就跟說了一樣,所以我還是告訴你吧──『一派胡言』。」
說完,我繼續低頭織毛衣。有人提議不許我織毛衣,因為我不好好聽她們講話;又有人說別看她沒抬頭,每個字都聽著。
沒過多久,警察要休息了,我被帶到另一間大辦公室,一大堆人繼續圍著我。我看見周傑和另一名叫白蓮的法輪功學員也被兩堆人圍著。白蓮跟周傑一樣也是上批來的,已經五十多歲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手裡的毛衣織完了,手一閑下來,睏倦立即爬上來,一分鐘也支持不住地想睡覺。她們卻換了一個「生力軍」上場。
我將頭趴在旁邊椅子上。從看見王儉臉上被強姦的表情,看小品哭得昏天黑地,將昏倒在地的李春弄回宿舍,再到用盡全力去詰問王潤為止,我所經歷的一切,和長時間的勞作負荷及嚴重睡眠不足,已使我的身體和精神都疲憊虛弱到了極點,我甚至支撐不了自己的頭。
相反的,圍攻我的那些人卻像吃了興奮劑或被什麼東西操控著一樣亢奮,一直高聲叫囂著,用盡了天上地下最可怕的語言,我再不轉化,就是「破壞大法」、「戕害師父」、「邪教徒」、「地獄之鬼」、「自私」、「執著圓滿」、「膽小鬼」、「貪婪」、「為一己圓滿傷害親人」、「遺臭萬年」、「骯髒」、「死無葬身之地」……,連罵幾個小時居然不重複,聲調也不衰減,將所有這些罪名穿插得頭頭是道,彷彿我真的已成了全世界最邪最壞的人。
我疲憊不堪趴在椅上,在狂風暴雨的進攻中,自己仿若是十二級海嘯中的一隻小舟,隨時都有被掀翻的可能。但在極度疲憊和暴風驟雨的狂襲中,我能感覺靈臺有一盞小小的明燈,始終發著柔和的光芒,沒有被暴風雨扑滅。
夜漸深了,越來越冷,從裡到外都是逼人的寒氣。正當我覺得連骨頭都被寒氣浸透時,郝英的頭從門中探了進來,她手裡拿著我的外衣。原來她因為要回家了,興奮得睡不著,臨別前夕一直在樓道裡跟好友小哨張蕾聊天。本來這是不允許的,但她第二天就要走了,警察就由她去了。
聊到半夜,她覺得冷,想起我出來時只穿著薄短袖衫,一定會冷,就回宿舍取來我的外衣。
她略帶蔑視掃了一眼圍攻我的人,逕自走進來將外衣遞給我。
我穿上外衣,感動難以言說。在邪惡最猖獗的時刻,善就是這樣穿越了重圍。
半夜三點左右,程翠睡醒一覺,蓬亂著頭髮前來觀戰,看我還沒有出現快要被轉化的跡象,大發脾氣:「這樣子怎麼行!將她們三個分開、不要在同一間屋!不許她坐!你們辛苦地幫教她,她倒好,趴在椅上睡覺!」
我又被帶到另一間屋,不許坐,不許趴,必須站在原地專心聽她們叫囂和攻擊。
這時我已知道她們在叫囂什麼並不重要,真正的戰鬥正發生在別的空間。在那裡,操縱著這些人的邪魔正與我的性靈決一死戰,它們的利器就是它的魔性,它們的戰術便是發了瘋似的尋找我心中有無可下手的漏。
我沒有理會她們的禁令,彎腰將頭趴在屋裡僅有的一張桌上,勉強借力支撐身體。在極度的疲乏和虛弱中,我已沒有力氣去照顧這個物質身體,必須將僅剩的精力和意志用來護衛靈臺的那盞明燈。
那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比幾個世紀還要漫長。當東方透出曙光,邪魔的能量才終於耗盡。程翠又一次蓬亂著頭髮帶著滿臉的希望出現在「幫教」現場,當她看見「幫教」人員一顆顆能量枯竭低垂的頭時,失望至極,似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她的「高參」向紅這次不靈光的現實。
我死裡逃生一般從桌上抬起頭來,雖然仍疲憊不堪,心裏卻清楚自己又過了驚心動魄的生死一關。在那個漫長而瘋狂的夜晚,我本來隨時都可能被那十二級的海嘯掀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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