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韶,1934年生,1950年參加解放海南島的渡海作戰,1956年在海南軍區政治部做宣傳工作,創作了報告文學《紅色娘子軍》;後任《紅旗》雜誌駐深圳記者站站長,深圳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1996年從深圳市委副秘書長的位置上離休。
「紅色娘子軍」是個人創作
1956年,廣州軍區政治部發出開展建軍30週年徵文活動的通知,當時在海南軍區政治部做宣傳工作的劉文韶受命到海南負責徵文事項。一次在查資料的時候,劉文韶正巧從一本油印的關於瓊崖縱隊戰史的小冊子中發現有這樣一句:「在中國工農紅軍瓊崖獨立師師部屬下有一個女兵連,全連有一百廿二人。」這30字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因為在中國工農紅軍的歷史上,女指揮員和女英雄是很多,可是作為成建制的完整的女兵戰鬥連隊,過去還很少聽說過。劉文韶憑當兵十幾年的經驗覺得這是一個重大題材,於是就到她們活動過的樂會縣採訪。
劉文韶回憶:「女兵連的老同志很多犧牲了,革命材料保存的很少,有關資料就是瓊崖縱隊戰史小冊子上這一句話。很幸運我找到了女兵連的連長馮增敏,採訪了她4次,後來又找到了十來個女兵連的女戰士,還專門拜訪了瓊崖縱隊的負責人馮白駒將軍,當時他是廣東省副省長,記憶力很強,提供了很多材料。如果當時沒有去挖掘這些材料,我想以後恐怕就更難挖掘了。」
「紅色娘子軍」這個詞現在已經是一個約定俗成的稱謂,當年劉文韶「創造」它的時候,只是想著戰史記載的「女兵連」不夠響亮,馮白駒將軍說的「女子特務連」因為有「特務」二字讓人感覺不夠革命。「我想應該從更大的主題和背景來考慮,把它作為我們解放軍的一個建制連隊的代表來定位。我考慮到中國歷史上從花木蘭到楊家將,一直以來就有『娘子軍』的說法,為了說明現在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紅軍,所以就加了『紅色』兩個字,當時都喜歡用『紅色』兩個字來代表革命。」
好素材加上好題目,劉文韶創作的報告文學《紅色娘子軍》很快發表在軍隊最高文藝雜誌《解放軍文藝》上,與陳毅、肖華等軍隊領導的文章同列在1957年8月號的目錄上。報告文學馬上在全國引起轟動,李貞將軍為此寫了書評推介,196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又以單行本的形式在全國發行了《紅色娘子軍》。
很快,有電影廠看上了紅色娘子軍。上海天馬製片廠找劉文韶改寫電影劇本,片名就叫《紅色娘子軍》,八一廠則找了當時在廣州軍區專業搞創作的郭梁信。「當時廣州軍區也知道有這兩部片子,軍區的意見是我這個叫《紅色娘子軍》,他那個叫《瓊島英雄花》,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電影製片廠,就由我們自己來協調怎麼辦。正在我基本完成劇本改稿的時候,聽說八一廠已經確定要拍郭梁信的本子《紅色娘子軍》了,我想不可能同時拍兩個同一片名同一題材的本子,也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便沒有把我的本子拿出來給天馬製片廠。」那個時代,人們腦子裡還沒有冠名權意識,劉文韶正忙於自己帶兵訓練的本職工作,一聽八一廠用了郭梁信的本子,心裏也沒在意,當時也沒有想到,八一廠至少應該在片頭加上「本片取材於劉文韶的報告文學《紅色娘子軍》」。
歷史上沒有洪常青
1961年,梁信編劇、謝晉導演的八一廠電影《紅色娘子軍》引起極大轟動,祝希娟扮演的瓊花「向南霸天討還血債」的控訴,和她那雙火辣辣的「由只為個人仇恨燃燒,最終發展到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燃燒」的眼睛,成為人們心中抹不掉的記憶。擅演反角的陳強在片中成功飾演南霸天,因此榮獲「亞非拉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王心剛由於在其中成功塑造了洪常青,成為中國最早的大眾電影偶像,「黨代表」這個比喻詞也由此傳播開來。從報告文學到電影,梁信跨越的不僅是題材,更在於他把歷史真實改裝成符合大眾品味與政治需要的經典情節。
「洪常青和南霸天,都是虛構歷史。」劉文韶說,據當時娘子軍連長馮增敏介紹,當時娘子軍連里根本沒有一個男性黨代表,惟一的指導員是女的,叫王時香。「這樣寫是敗筆。第一,它不符合歷史真實;第二,洪常青的戲一多,瓊花和女戰士們就無法給人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本來是寫瓊花從一個受苦的女奴翻身成長為一個革命者,但是後來電影和芭蕾舞劇都沒有把主題擺在中國婦女的英雄氣概上,所以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瓊花的形象遠遠沒有我們所熟知的諸如花木蘭、穆桂英這些古代女英雄形象突出。」
「我覺得憑空生造一個洪常青背後的集體無意識很值得深究。」中山大學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博士生認為,歷史真實是一群婦女自發、自覺地反抗以男性地主為代表的舊社會,但是變成文藝作品向全民宣揚時,必須按照父權制的思維進行改造,表現在電影中就是,女性吳瓊花原來只為「個人仇恨」燃燒,必須在男性洪常青的帶領下,最終發展到「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燃燒」。中國人一向喜歡看生旦戲,沒有小生和小旦的戲必定乏味,所以從傳統審美習慣上考慮,電影如果沒有洪常青,戲劇衝突將失去張力。
「電影和樣板戲中宣傳最多的還是男性,如果從宣傳娘子軍的角度來說,我認為是不成功的。女性在特定歷史時期的覺醒、精神和力量,在這些本子中很難看到。」劉文韶不滿的是,紅色娘子軍在後來的言說中,已經成了洪常青的襯托。
洪常青和吳瓊花談戀愛?
電影《紅色娘子軍》中吳瓊花與洪常青若有若無的愛情,曾經使那個年代的觀眾產生許多聯想。現年80歲、中國解放區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的吳之先生是瓊劇《紅色娘子軍》創作組負責人,據他介紹,電影是「根據同名瓊劇《紅色娘子軍》改編的」,電影中的洪常青、南霸天是瓊劇先塑造出來的,「南霸天的原型陳桂苑是瓊東縣的反動大隊長。但洪常青就是虛構的人物,本來娘子軍沒有男性黨代表,都是女的,為了更具藝術性,我們就虛構了一個男性。寫出來的第一稿,有瓊花和洪常青談戀愛的情節,我不同意。在那個特殊的革命年代,晚上瓊花站崗的時候和洪常青談戀愛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侮辱娘子軍的形象。馮白駒治軍是很嚴的,當時部隊團以下幹部不准談戀愛,團以上幹部談戀愛要經過黨委批准。所以那個談戀愛的情節是不符合歷史的。」
洪常青不是歷史真實,洪常青與吳瓊花談戀愛也不符合歷史,但是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中國,觀眾還是很願意把王心剛與祝希娟的表演理解為「同志般的友誼」,或者說「戰鬥感情」。
1964年,中央歌劇舞劇院芭蕾舞團(中央芭蕾舞團)根據同名電影改編創作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瓊花」扮演者白淑湘在芭蕾舞台上破天荒地塑造了英姿颯爽的「穿足尖鞋」的中國娘子軍,1971年,中國舞劇團集體改編並演出了革命現代舞劇《紅色娘子軍》,彩色芭蕾舞影片《紅色娘子軍》成為「八大樣板戲」之一在全國輪番上映。樣板戲最大的變動就是吳清華(電影版是「吳瓊花」)不再是第一主角,洪常青在「三突出」藝術原則要求下成為突出的主要英雄人物。
「從今天來看,與其說樣板戲塑造了一種莊嚴肅穆的精神,不如說它們是對歷史的另一種戲說。」上海大學歷史系博士生王曉漁認為,用「三突出」的美學重新言說紅色娘子軍,這甚至使得女演員無法套用傳統臺步,必須設計新的動作來適應「全新」的角色,所以才有了該劇將京劇舞臺的表演程式「亮相」動作引入了芭蕾舞,吳清華握拳挺胸、怒目金剛式的動作多了不少,還加上了一兩個來自民族舞蹈的舞姿「倒踢紫金冠」。
學者余岱宗年前撰文指出,漠視愛情其實是樣板戲有意藏匿歷史:「在樣板戲中,英雄人物李玉和雖有家庭,但未娶妻。洪常青與吳清華只能維持同志關係,柯湘的丈夫在柯湘未出場前就已經犧牲了。如果說某一部樣板戲不關涉情愛生活或家庭生活並不值得奇怪,而每一部樣板戲皆與情愛生活以及家庭生活絕緣,這就不能不讓接受者感到蹊蹺。在樣板戲中,不僅僅英雄人物清心寡慾,就是反面人物,其私人情感生活也是處於隱匿狀態,本來《沙家浜》中有胡司令結婚『鬧喜堂』一節,在改編中被刪去。小說《林海雪原》中革命軍人之間有愛情的火花,女土匪的形象也活靈活現,而到了改編後的《智取威虎山》,女土匪不見了,革命軍人也變得更『嚴肅』了。在樣板戲中,兩性關係,不是處於被正面批判的地位,就是被放逐,被隱匿和漠視。愛情成為樣板戲最不願意正視也不屑於正視的一個盲區。」2001年和2003年三八婦女節,中央芭蕾舞團推出由第五代「瓊花」領銜主演的新版經典劇目《紅色娘子軍》,劇中吳清華按照現代人的思維跟洪常青談了一次戀愛。同年,《紅》劇又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吳瓊花」與「洪常青」之間的愛情故事成了該劇的主線。
按哪種版本紀念歷史?
現在,海南瓊海「紅色娘子軍紀念園」裡的展覽,多數都是根據電影和樣板戲來設計的,比如電影與樣板戲裡「洪常青」的劇照、南霸天的豪宅。劉文韶說他擔心的就是這個,「從藝術的角度來講,按照芭蕾舞的形象來做雕塑是可以的,畢竟這是對娘子軍形象的美化,但是從歷史的角度講,按照電影或者芭蕾舞劇的內容去介紹就不行了。尊重歷史,應該按歷史的真實來宣傳娘子軍,不應該按藝術的真實來宣傳歷史。」
劉文韶承認,雖然他的報告文學是紅色娘子軍的最早版本,但是報告文學本身文體的限制束縛了文學性和流傳度,經過文學加工後的藝術形象更容易被大家接受,所以報告文學至今很少人提起,而電影和芭蕾舞劇卻成為了經典。
「我承認他們藝術上是成功的,但是藝術和歷史是兩回事,電影是虛構的藝術,藝術不能作為我們真正學習的榜樣,真正的榜樣還應該是生活真實、歷史真實。特別是現在的青年,看不到《紅色娘子軍》這個報告文學,只能看到電影裡的娘子軍,再過幾十年,電影還存在而報告文學可能就沒有了,娘子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