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民工最後拒絕接受治療, 他雙手緊按小腹,忍受著劇烈的痛楚,仍由他矮小的妻子半馱著離開了醫院.面對這樣一個病人,我不知說什麼好.按一般的常識去理解,這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和一個很可笑的人.他的不可理喻,已達到漠視生命的地步.但是我又不敢笑,我腦中不斷重複著他那張痛苦的臉,不斷重複著他默默無聲的妻子的背影,無論如何也不敢笑!
這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常識以外的人,國際新聞與他無關,體制改革與他無關,時尚廣告與他無關,連最起碼的健康常識也與他無關.唯一與他有關的是,今天應該怎麼辦!唯一與他有關的是,絕不容許隨隨便便浪費一分錢!當一個人落在貧困的深淵,他不得不違背普通的生活常識,不得不將自我關愛降低到別人無法理解的程度.這個民工也許還是第一次進醫院,他唯一的消費邏輯就是,花了錢就必須治好病,不能保證治好病就不花冤枉錢!
前些年報紙上說,有一個地方的人靠賣血為生,後來很多人感染了愛滋病,但是為了生存,他們還在繼續賣血.當這個社會的所謂主流階層聲聲呼喚著環保、到處張貼汽車時代的宣言時,在我們媒體視野之外的地方,多少人們過著原始的、沒有任何保障的生活。他們距離我們並不遙遠,在城市的每一個陰暗角落,在我們父輩的故鄉,處處是這些遠離時代的人,處處是這些漠視生命權利的人。
有一個老實的農民,為了節約三分錢,吃了獸醫開給母豬的過期藥物中毒住院,花去好幾千醫藥費,引起我們的媒體大聲爆笑。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在發生,一個最龐大的群體每天都必須承受來自社會中上層的文化批評和道德譴責,外加一陣刺耳的嘲笑。每次聽到這樣的笑聲,內心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悲哀!這是動物世界的笑!這笑聲以我們的良智為代價,以現代社會的叢林法律為準則,摧殘著人類相互眷顧的善良精神。這樣的媒體和這樣的記者,應該遣送他們去豬欄!
我們的一些所謂文化人,一些擁有話語權和語言資源的人,他們笑容可掬,天天唱著讚美的詩歌。還有我們的一些年輕人,在時尚花園留戀忘返,輕歌曼舞。他們的私人生活是絕對的自由,絕對的平等,絕對的人權,他們批評骯髒,痛斥愚昧,尖刻地嘲弄著那些拖了文明後腿的人。他們的理由是什麼,當然是他們自己代表了先進的文化,代表了時代的主流。
如果說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還有什麼事情沒有經歷,那就是面對貧窮的人們,我們在痛苦地等待著一個懺悔時代的來臨,痛苦地等待著良智和眼淚。我們的文化人要學會痛恨,痛恨那些靠讚美為生的虛偽的嘴臉,揭露那些站在高處朗誦文化經、道德經的人。還有那些風花雪月的年輕人,用他們尋找浪漫情愛的目光,關注一下貧窮的細節,試著用情人的熱淚去替代麻木的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