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號裡。我從來沒去過63號 ,後來知道那裡的厲害了,好幾個工程師都死在裡邊。但你要認識老 錢──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災惹禍那種人;他在這個廠裡干了二 十年的供應管理,連家裡用個螺絲釘也不從廠子裡拿。為什麼非叫他 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從小認識,他脾氣有點暴躁,可人正直,埋頭工作,我們生活 得清貧但是很骨氣。他一直是個小業務幹部,七品小官也沒當過,我 一直是個普通教師。我們有五個孩子,對孩子搞智力投資,所有收入 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們都上了大學。「文革」抄家時,我家最窮, 挖牆刨地也找不出值錢的東西來。箱子裡一半是空的,存摺上只有一 百多塊錢。只有一把破舊的西餐刀,被他們當做匕首拿去展覽做為老 錢的罪證。
老錢的罪名,說是參加劉工程師家的「裴多菲俱樂部」。要是聽他們 說,劉工程師家真好像有個暗藏的搞破壞的組織,其實哪裡是那樣, 我也常去那兒玩呀。
解放初期,這兒都是大水窪。範旭東、侯德榜為了把廠子搞起來,氣 魄很大,凡是燕京大學、復旦大學和南開大學畢業生前三名的,都要 。還用高薪聘請各種技術專家。一時人才雲集,周總理還說這裡是「 技術簍子」呢!這些高級人才都住在「新村」,一片整齊的小房小院 。那時沒有娛樂場所,知識份子總要精神來點享受,怎麼辦呢?劉工 程師夫婦好玩,好客,房子又富裕,大家就常到他家聚會。唱戲,打 牌,可是從不來錢的。大家互相記住生日,逢到誰生日,或過年過節 ,就備帶一點菜湊在一起玩玩,關係都非常融洽。我家不住在「新村 」,住「三角地」,可老錢喜歡京劇,唱小生,唱周渝,胡琴拉得不 錯,我唱程派,劉工程師夫婦也好唱,就常去湊一臺戲唱唱。就這麼 簡單。但是這些知識份子大都出身差些,早就被注意上了。記得我們 一起聚會時,新村的街道代表曾經爬上樹往屋裡看,當時我們以為他 是想看熱鬧呢。我家的小兒子喜歡玩無線電,房上總扯些天線,有一 次街道代表和民警忽然來我家,說為了安全查電路。後來搞「裴多菲 俱樂部」說要找電臺,找到電臺後就去北京向毛主席報喜,我才明白 我們一直是被注意對象。這我就非常後怕──我女婿從朝鮮戰場曾經 帶回一點美軍的電器零件,小耳機什麼的,後來全被我那喜歡無線電 的小兒子去新疆上學時帶走了。如果沒帶走,大事了,證據確鑿,肯 定電臺就在我家了。我家非全給弄死不可,那時想起來後怕的事真不 少。
清隊開始時,老錢為這事受審查,可他屬於「走讀」的,每天晚上可 以回家住。一天突然他沒回來,等到夜裡十二點多,我就犯嘀咕了, 跑到外邊黑燈瞎火轉了幾圈,還是不見人影。一點多時,砰砰砸門, 廠裡來幫人闖進門就抄家。我問:「老錢怎麼沒回來?」他們說:「 暫時不回來了。」從此,我就再沒見過他。他那天早晨離開家去到廠 子時,那樣子太平常了,可就這麼平平常常走了,沒有生離死別,但 一去就算完了。怎麼人這麼容易就完了呢。
從這以後,幾乎一點消息也沒有。只是恍恍惚惚聽說他很瘦,臉色慘 白,拿個大掃帚掃院子。其實這消息根本不對。他一直關在63號裡挨 整,如果真叫他掃院子,應該說是當皇上的差事呢。我因為是在中學 當教師,有單位,所以沒把我關進去,劉工程師的愛人沒工作,給弄 進63號,受盡了折磨。她夫妻倆都關在同一座大房子裡,劉工程師死 了兩年多她竟然毫不知道呀。
當時我對老錢,我似乎比較樂觀。因為別的有問題的人都扣發工資, 可老錢的工資一直原數照發。開始時還準備送點東西給他。我常送些 煙、牙膏、肥皂,他愛吃點心,我就買斤點心包好了送去,還送些衣 服好叫他換換穿。每月我去廠裡領了他的工資,都送四十塊錢給他。 但他們從不叫我去63號,都是交到專案組轉給他的。我想,為什麼偏 偏他的工資一直照發,肯定他的問題比較輕,說不定哪天他又平平常 常回家來了。這是當時最美最美的幻想了。
前後一年多,直到七0年春節過後,我去學校,一個老師問我:「老 錢有信兒嗎。」
我說:「沒有呀。」
他挺神秘地低聲對我說:「我聽說老錢死了。」
我說:「不會呀,人死了怎麼還發工資,不通知家屬?我前幾天還領 了他的工資,送錢給他呢。」
我多傻,聽了這消息我還不信,其實人死已經幾個月了。我不信也有 我的道理,此後廠裡63號又來人找我要錢,要衣服,說老錢的錢不夠 用。我還把一件給老錢新絮的棉襖托他帶去。照舊領他的工資,然後 把一部分錢送到專案組,每次他們都收下了,如果他們的表情有半點 猶豫,也會引起我的疑心。他們怎麼能這樣不動聲色地騙住我這個可 伶的女人!他們真是鐵石心腸呀!你說說,他們接過我的錢時心裏究 竟怎麼想的?
一過又三四個月,63號開始往外放人了。但放出來的人都躲躲藏藏, 不敢跟人說話。有一次我在窗上碰到過一次劉工程師的愛人,她貼著 牆根兒走,怕人似的,神情有點恍惚。我也不敢過去問她,怕給她找 麻煩。我就等著吧;既然劉工程師他們都沒事了,老錢肯定快出來了 。
六月底的一天,廠裡忽然來人,還有我們學校的工宣隊的人跟著。他 們的神氣又平靜又緊張。坐了一會兒才告我:老錢死了!
「什麼時候?」我說。似乎還不信,可是聲音全不是調兒了。「六九 年十二月十七日。」他們說。我努力穩住自己。又問:「怎麼死的? 」
他們不肯說了。只對我說:「你丈夫死了,可問題還沒弄清,暫時還 不能平反。我們把他按工傷死亡處理,但你們家裡的人都有工作,沒 有撫養人,所以什麼待遇也沒有。工資打今天起停發,到此為止。」
我說:「奇怪了,我跟他從小認識的,兩家是世交,又一塊兒長大。 大學畢業就工作,就這麼點經歷,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又是怎麼死 的,需要按工傷死亡處理?」但無論我怎麼問,他們也不回答我。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沒哭沒喊,我是應該大哭大叫的呀! 我的老錢呀,你半年多就死了,怎麼就沒托個夢給我呢?難道你也和 他們一樣故意騙我,捉弄我,好突然來給我當頭一棒嗎
這時,軍宣隊已經進廠。恰巧我女婿的一個老戰友是軍宣隊員,他闖 進63號才問出來。說老錢一次給四條繩子拴在手腕和腳腕上,拉在四 個牆角上,吊起來打。那些打手們打完他就去喝酒,一幫人全喝醉, 把他忘了,等酒醒了回來,發現他四肢全彎著,抽縮一起,摘下來一 看,人已經死了。這就是他們說的「工傷死亡」!
封建社會裏也不准私設公堂,當堂打死人縣官也要革職。怎麼能吊打 死,半年多都不告訴我?怎麼還能到我家裡要錢要衣服?我一直告到 市裡告到北京,可無論怎麼告,回答只是一句話:「問題太複雜,很 難解決。」等到「四人幫」完了,63號冤獄大平反,才知道「複雜」 都是在上邊。主謀和主凶抓起來,但究竟老錢都受過哪些整,究竟誰 參與打死老錢的,沒處再去問了。「文革」過去,家破的家破,人亡 的人亡,所有債都記在「四人幫」身上,人對人又是笑臉,又都一個 樣兒了,哪裡去找當初那些整人的人?除非他們自己有良心,可是我 從來沒聽說過有誰,天良發現,找到人家受難的去懺悔。我家裡的人 都是書獃子,不會去找,去鬧,去爭,只能把這一切,把含冤而死的 老錢放在心裏罷了。
老錢的骨灰盒,我們找了幾個地方才找到。當時處理這事很草率,當 事人都忘了放在哪兒。現在我們把它換了個講究的盒子,存放在殯儀 館裡。每年清明節和十二月十七日──他遇難的日子,我們全家人去 一次。陰曆正月十六──他的生日那天,我單獨去。我們從不燒紙, 只是看看。在人間得不到幸福,還能去哪裡得到?
你看我現在相當平靜了吧。
可是有一次宴席上,上一道鮑魚雞茸湯,我馬上盛了兩碗,說:「這 是老錢平生最愛吃的,叫我多喝一碗,替他喝吧。」大家立刻靜下來 。誰也沒說一句安慰話,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安慰也是多餘的,都 只說:「好,好。」
還有一次,我在杭州西湖林蔭道上獨自散步。走著走著,我忽然特別 想他不知為什麼在這最美的地方我就會特別想他。從此我避諱著,不 再到最美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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