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日,北京左派學者韓德強、曠新年、上海劇作家張廣天等人發起了一個《反對美國政府對伊拉克戰爭計畫的聲明》。這一聲明除引起觀點爭議外,還在題目上遭到非議,一是卡達半島電視臺的報導在簽名前冠以「學者」之名,而簽名者多數並非學者,其二,該聲明以《中國各界反對美國政府對伊拉克戰爭計畫的聲明》名稱見報,質疑者問,506人何以成了「中國各界」?他們的觀點能代表反戰各界的觀點麼?
10天後的2月20日,與反戰506人爭鋒相對,余傑、徐晉如發起一個《中國知識份子關於聲援美國政府摧毀薩達姆獨裁政權的聲明》,簽名者包括余、徐在內總計四人。
四個人在標題中用了「中國知識份子」這一全稱,比506人用「中國各界」(反戰聲明本身並無「中國各界」字樣)聲明引起了更大的嘩然:簽名者有且只有你們四個,你們有什麼資格代表中國知識份子全體?誰授權給你去代表中國知識份子了?
兩份戲劇般對立的聲明引出一個代表問題,誰可以代表「我們」?「我們」可以隨意被一個人代表麼?
「我們」,沉默的大多數
中國歷史上,真正的「我們」一直是話語權上的缺席者。
《詩經.小雅.北山》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帝王,是上天派下來統治萬民的上天之子,萬民之主,而百姓都是帝王的私人財物,當「我們」是帝王的私人財產,處於人身依附地位時,「我們」本身就不獨立存在,何來「我們」的聲音?
孟子在《盡心下》雖然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主義思想,但是,他的這番話卻是對君王的勸說,對象並非對著百姓。這番話可以視做是勸告君王,要懂得愛惜自己的財產,沒了「民」這一財產,君又何以為「君」?
有人將孟子的觀點看成是中國古代民主思想的體現。事實上,類似孟子君輕民貴的觀點,歷史上不少帝王有同樣的闡述,譬如唐太宗的「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如果孟子闡述的是民主思想,難不成唐太宗等帝王也成了中國古代民主思想的代表者?
歸跟到底,帝王們愛惜民力、老百姓是水帝王是舟、天下為公的觀點,不過是帝王們愛惜自己財產以免生變的感觸,離開真正的民本思想都還差得很遠,更別說民主思想了。
所以,儘管朱元璋執政之初也有不得損害百姓的反覆告戒,並以異常殘酷的刑法處置貪官污吏,但是當他翻閱《孟子》,看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文字,不禁勃然大怒,把這段原本是勸告帝王愛民厲害關係的文字視為大毒草而禁絕之。
沒有了「我們」,所以中國歷史上絕無「我們」的聲音,幾千年來成為一種習慣,正如王小波所說,「我們」,是《沉默的大多數》。
而在這漫長的幾千年時間裏,不但「我們」沒有聲音,甚至連代表「我們」的人也沒有。陳勝吳廣們雖然崛起自百姓當中,但口號卻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顯然,歷代的陳勝吳廣們壓根就沒想過更沒打算要代表他們原本的群體,他們一旦揭竿,就直奔帝王寶座而去,哪裡還記得「苟富貴,勿相忘」呢?
我們,習慣被人代替
當然,嚴格說來,中國歷史上還是出現過「人民」的聲音,而且,這一次「我們」的聲音是如此重要,以致於一個大臣因此而當上了皇帝。導演這一幕意外插曲的,是篡奪了劉漢帝座的王莽。王莽稱帝,頗謙讓了幾回,而勸進者愈來愈多,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有數十萬人之多。
貢當斯說過:「我承認兩種統治的合法性,一種是名正言順的,它起源於自由選舉;一種是心照不宣的世襲制。」 王莽時代自無民主選舉這種程序和規則,而以平頭百姓名義勸其稱帝的上書,也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難得的創舉。當然,嚴格說來,中國歷史上還是出現過「人民」的聲音,而且,這一次「我們」的聲音是如此重要,以致於一個大臣因此而當上了皇帝。導演這一幕意外插曲的,是篡奪了劉漢帝座的王莽。王莽稱帝,頗謙讓了幾回,而勸進者愈來愈多,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有數十萬人之多。
貢當斯說過:「我承認兩種統治的合法性,一種是名正言順的,它起源於自由選舉;一種是心照不宣的世襲制。」 王莽時代自無民主選舉這種程序和規則,要推翻世襲的帝王,自然得採取非常手段,在這種情況下,以平頭百姓名義勸其稱帝的上書,也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難得的創舉。
歷史總有驚人的重複和相似。袁世凱稱帝時,重演了一次由「我們」上書勸進的喜劇。而且,時代不同了,「籌安會」們這次考慮到要求勸進的「民意」要有更廣泛的代表性,於是,連妓女、乞丐也組織起來上街遊行呼籲袁氏盡早榮登大寶,以安定國家。而鬧劇終歸是鬧劇,各省督軍們以全省人民名義各自要求袁世凱稱帝的通電,居然一字不差,原來勸進電均由袁世凱身邊的幕僚擬就。
「我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隨意被人代替著發表意見,習慣了被人代替著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解放後,雖然人民大眾的聲音從未有過如此重要,人民大眾的「我們」成為最具合法性的名義,並且,整個社會以空前的高頻率地使用「我們」。但是,「我們」從來是以一個整體出現的,「我們」只有整體而無個人,而且,在這種集體的聲音可以壓倒一切的語境下,任何人均習慣於以人民名義說:「我們」。
登峰造極的濫用「我們」的名義,出現在「文革」期間,彼時轟轟烈烈的大民主實際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暴力。任何人只要被宣布為不是「我們」的一員,則自動面臨著滅頂之災。儘管當時更像一場無政府主義的大民主,但是在專政的武器下,無政府主義和「大民主」事實上是在一定的可控範圍內的。
更重要的是,以「我們」的名義可以發出的聲音是有清晰的界限的,因此,儘管人人皆可以「我們」和「人民」的名義,但在只許以集體的名義和不許出現反對意見的情形下,「我們」依舊是一種被代替的「我們」,作為個體的我們,依然是沉默的大多數。
「我們」,從「我」開始
「我們」被「集體」代替,首先是我們作為個體無法發出聲音,然後才是整體的聲音被湮沒。
同樣,「我們」的聲音,首先體現在我們個體上,只有個體首先發出個人的聲音,個人代表自己個人的意見,最後作為一個整體,「我們」的聲音和利益才得以彰顯。
要捍衛「我們」整體不被別人任意地代替發表意見,首先要有個人的意見未經過授權他人不得代理。沒有個人,沒有單個的「我」,就不存在「我們」。當我的利益和聲音可以任由他人代替的時候,我們的整體就永遠是沉默的大多數。
儘管大多數中國知識份子都在反思「我們」習慣被人任意代替的歷史文化和政治淵源,然而,這種反思往往落在「他者」身上,但在「反諸其身」上,卻未有同樣的力度和認識。因此,儘管積極地反思甘於被人替代,但卻不自覺地習慣了一旦有機會就替代別人。以激進態度存在的余傑們就是一個典型。他在以激烈地態度指責韓德強、曠新年們文革語言的時候,同樣嫻熟地運用文革的暴力語言,同樣習慣於「文革」式的隨意代替全體,動輒以「我們」的名義。全然忘記了一個公民要發出聲音,首先是「我」的聲音。
習慣於被代替和習慣於代替別人,實在是一對孿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