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從一開始就是充滿了奧秘,它由奧秘開始,同時再走向奧秘。這種情形跟出生時的夜晚的幽暗自然形成一種契合,只能靠一點點閃動的不明的火光來照亮眼前的那麼一點路途,別的你什麼也看不清。如若你想知道更遠的事,你想看到更遠一點的路程,你自己非得舉著手中的燈火,自己走上前去不可。因為你的每一步都在接受未知和奧秘的挑戰,所以你的每一步就都帶著勇敢和信心。任何人與要來臨的陌生世界之間,事前都沒有過邀約,你在世界的未來從來沒有在事前預先設定清楚,你是一邊在探求,一邊在生活;一邊在創造,一邊在成長。
與任何人一樣,我的生命一開始就帶著自己那份的奧秘,我只能用我自己手中的火光,一步步去照亮它,我每往前一步,那秘密就揭開一角,我再往前一步,那秘密就再掀開新的一角,但總是沒有完結的時候,新的秘密不斷地從我的面前跳出來,我不斷地衝著它走去,到如今我越走越深,也越走越遠,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的木樓的樓板已經開始在風雨中腐爛了。
過去走過的路就是那小木樓一樣,不能保存到永遠,在我們經過之後,它就開始崩塌,無法讓後面的人再走一遍。後面的人得舉著自己的燈火,走自己的路,你想扶住誰的都不成,有可能他舉的火光比你的還更暗淡,連他自己的路都照不明,他怎麼能夠把你的也照亮呢?
到如今,想想經過了那麼長的人生道路,其實所有這些奧秘之中,我們最終也最想解開的奧秘是哪一個呢?我說,我最想解開的是我們幸福的理由,就是回答我們為什麼要是幸福的。我想,每一個人的道路雖然不同,但幸福的答案是一樣的。從我出生的那個小樓房開始,其實我的一生都要破解這個謎。因為這是一個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生命奧秘,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就如太陽出來了,黎明開始了,自然人們都把手的燈火丟棄不要了。
其實,生而為人的幸福理由也就在那個太陽,而不在我們每個人手中的火光。我們的火光不能反映我們生命的真正意義,也不能實現生命的真正價值。之所以我們保留著這樣的火光,只能說明我們還在黑暗中,還沒有找到幸福的真正理由。
我想,在我從母腹中來到家鄉的小木樓之前,我的父母一定想過無數次我的出現會是什麼樣子:我漂不漂亮、聰不聰明,我未來幸不幸福等等。我們的面前肯定不存在什麼既成的未來事實,不存在肯定的幸福事實。就像家裡廚房擺著的水缸,裡面已經蓄滿了水,口渴的時候自己知道肯定從裡面可以打到水喝。而關於幸福,我們就找不到這種事實作結論。可是生活不能停止下來,等有了幸福的消息或者事實的時候才開始。生活從來不因人遭遇痛苦、疾病、災難而停止;面臨這些困難,人們想的是如何戰勝它們。
顯然,我們來到世界不是應一場歡宴的邀約,來享受幸福這個事實。等我在小樓降生下來之後,我逐漸發現我們既貧窮,又封閉。那時爸爸就說,我們這個地方在世界地圖上只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小點,我的任何一件小玩具都擺放不下。由此我知道世界是廣闊的,而我是渺小的。我像一隻小蟲,在那裡出生,就在那裡覓食,也在那裡死亡。如果我有什麼抱負,那肯定不是來改變世界,而是把莊稼種好,等稻穀飽滿的時候再收割起來,然後每餐再把它們吃掉。這樣想,我真像小蟲。可現在誰不是小蟲呢?
小時候,趴在地上看著成群的小螞蟻拖著一隻死蟲子往螞蟻洞裡搬,有小螞蟻,也有大螞蟻,也有螞蟻王,也像一個大社會。這個大社會裏由物質也由各種不同層次的地位來維持著,這彷彿是我們所遇到的客觀現實。現在,我們工作、勞動,干的也是小螞蟻抬食物的活,為著不斷充實生活,美化自己的家庭,滿足我們的生活需要。生活彷彿就是預先要往廚房水缸裡蓄滿水,等著我們口渴的時候有水喝。我們跟螞蟻不同的是人類好像更懂得物質的用處,更懂得佔據物質來滿足自己的慾望。有的人不僅只是在水缸裡蓄滿了水,而且乾脆直接霸佔水源;而另外一些人的水缸裡只有一點水,他們要不停地挑水,才能保證不被渴死,有些甚至乾脆沒有水喝。
夜晚的時候,躺在我家的窗台上往外看,就可以看到山村特別的夜空,它特別之處就是格外寧靜,而且格外出神。在當時還是小孩的我的眼中,這樣的夜空彷彿不是夜空,而是一個人的眼睛,它有它的語言,它有它的感情,它有它的願望。雖然我接觸不到,但我感覺它是離我最親近的一個世界,它也有懷抱,像我的母親一樣。我對它的眺望是迷惘的,可是如果它注視我,那肯定是關切的。雖然我無法理解它的奧秘,但我相信它理解我,不僅理解我的現在,而且知道我的未來;不僅理解我的痛苦和歡樂,而且還知道我的理想和盼望。
生命肯定和奧秘有關,要不我們人類就完全只是大號的螞蟻而已。我們怎麼可能一生按著奧秘的軌跡,而且在奧秘的注視之下思想和生活呢?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一隻螞蟻和夜空對視呢?我們凝視出神的夜空,就是承認奧秘,就是承認另外一個世界不僅創造而且改變我們今天的世界。我還聽不懂奧秘的語言,但我知道奧秘跟我生命緊密的關聯。有一天,我這個獨立的奧秘要成為整個奧秘中奧秘的一環。這奧秘不僅有奧秘的作為,有奧秘的目標,而且也有奧秘的良心、奧秘的情感。
我出生以來接觸到的第一個食物一定是母親的奶水,這奶水不僅只是母親身體裡的東西,而且也是一件奧秘的禮物,如果沒有善,沒有愛,沒有宇宙的良心是不可能產生這樣的禮物的。這美好禮物的源頭一定超出了母親的生命,它比母親的生命更偉大、更神聖、更奧秘。我不能看到,但這一切都包含在我吮吸進生命裡的母親的奶水裡。我是這偉大奧秘撒在世界上一個最微小的角落裡的一顆種子,母親的奶水是澆灌在它上面的第一陣雨水。母親的愛裡,包含著更偉大、更神聖的愛;我的奧秘裡隱含了更大、更神聖的奧秘。
誰都知道母親生產的故事,可是很少有人能夠知道這生產的奧秘;誰都知道生活的歷程,可很少有人能夠知道它通往的奧秘。如果有人不相信,也可以讓出神的夜空來告訴你,這一切的奧秘肯定不是螞蟻可以知道的。太陽也一樣晒著螞蟻的洞穴暖洋洋的,但只有人在承受這一份生命的奧秘。
我想,這就是幸福的理由,惟一的理由。
絕不是睡進溫暖的被窩而沒有噩夢侵擾就是幸福;絕不是腸肥腰壯,享受著美酒華服而從來不受飢挨凍就是幸福;絕不是家財萬貫,從來沒有遭災受害就是幸福;絕不是位高權威,受人擁戴而沒有處過卑微,身受過孤獨就是幸福;絕不是功成名就而沒有受過挫折和失敗就是幸福;絕不是聲名顯赫而沒有過委曲求全就是幸福。我們之所以是幸福的,因為我們的生命是宇宙奧秘的一部分,我們一切生活、思想都是直接敘寫在奧秘的天空上,我們自己讀不到,可是奧秘者是惟一的閱讀者和理解者。自我們來到世界之後,我們就是他手中的一本打開的書,他不僅閱讀我們,也在書寫我們,由此使我們獲得尊嚴,獲得崇高的生命意義。如果我們是為高尚的目標而喜樂的話,那這就是我們喜樂的理由了。為崇高目標而喜樂,常常使我們忘記了生活中的貧窮和痛苦。因為崇高的目標是我們的太陽,而生活中的願望只是我們手中脆弱的燈火。當陽光普照的時候,我們自然就熄滅了個人手中的燈火。
20002年11月13日
(士柏諮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