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清爽了,蓦然回首,俺亲病了……
五十年前,兰考出了个焦裕禄。年轻时在剧院看他电影时,不瞒你说,我是流了泪的,尽管知道那里面政治甚于艺术。
那年代真的很穷,兰考也真的穷得厉害,还有那个焦裕禄,真的是个好干部,好得还很厉害。我是为真实流的泪。只要是真实的美与好,我的泪就值。当时剧院里,四周都是很厉害的泪水。
这个国家比我哭得更厉害,也更早。兰考出了焦裕禄时,我还没出娘胎,还是个没娘胎的未知数。后来知道,泪水擦干后,这个国家从此就有了焦裕禄精神,有了兰考记忆。
我是在兰考记忆里长大的,也是在“红旗下”长大。长大后发现,红旗还是那面红旗,记忆还是那个记忆,就是再没见到焦裕禄。那场7名孩子丧生的兰考大火后,我们都没见到兰考的焦裕禄,反而听到兰考的官员在抱怨焦裕禄。终于明白,精神是死的,人是活的。死与活是两种生存状态,就像两台电脑的界面,永远无法重叠。
因为:生死可以与共,那是两个人的事,大火里相拥而死的兰考孩子就是。死活难以结合,因为是个人的事,大火后埋三怨四的兰考官员就是。
就这样,兰考出了袁厉害,一个收养百名弃婴的兰考妈妈。这一次,我又流了为真实的美好的泪。
袁厉害是个善良的好妈妈,善良得很厉害的好妈妈。在兰考,谁捡到弃婴都第一个想到她,又最后都抱到她那里。政府捡到了,也“乖乖”送到她家。在兰考政府眼里,袁厉害的家,就是政府现成的收养所,或现成的福利院。于是,若干年后,兰考街头的弃婴越来越少,袁厉害家的孩子越来越多。兰考人都随了她的孩子们,叫她“袁妈妈”。
白化、脑瘫、残疾、有病无病、半死不活的,只要姓“弃”,兰考的婴儿都会被送到“袁妈妈”膝下,让没有收入的“袁妈妈”一个人去独力撑养。25年间,超过百名的弃婴活在了这条现成的“兰考路线”上。据说兰考的医院架子大,袁厉害要亲自跑去抱回来,不然弃婴就是个死。
终于,袁厉害那厉害的善良,彻底改变了兰考人的国家思维:偌大一个兰考,她是捡婴唯一可以送往的地方;偌大一个兰考社会,她是弃婴唯一可以存活的机会。
兰考,袁厉害和她收养的被遗弃的孩子们(看中国配图)
一场轰烈的宣传,出了兰考焦裕禄。一场轰烈的大火,出了兰考袁厉害。轰烈未起时,他们都在兰考那小地方默默地而又厉害、真实地,好并善良着,不为人知。轰烈起来后,他们让兰考和兰考外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不同的,只是在泣的人,泣在不同的年代,并泣在不同的思考里。
“不改变兰考的面貌,我决不离开这里!”焦裕禄如是心系兰考大地。“怕看到弃婴,不忍心就又抱回家 。”袁厉害如是心系兰考弃婴。他们都是心系兰考的人,但他们的命运却系在了不同拷问的道德杆上。当年,焦裕禄成了革命烈士。现在,“袁妈妈”或将成为法庭罪人。
论说话,袁厉害一点也不厉害,也一点不感人。别指望她能说出像焦裕禄那种有魄力有感性的话。想为她纵深宣传的媒体,心碎了;想为她从轻发落的法庭,摇了头。
袁厉害是个村妇,穷山穷水穷家庭里的一村妇。没文化,有善良。她感天动地,但她说不出这个社会的习惯思维所殷切并迫切需要的感天动地的给力话来。那种话,到了纸上,去到法庭,就或是她的救命草。
她,袁厉害,就只是个弃婴眼里的好妈妈,没有地位,只有孩子,一群孩子,一群病怏怏的孩子。那一群病怏怏的孩子,就是她的全部。生活的全部,生命的全部!
袁厉害只会说厉害地真实的话,说些跟她的丑陋长相一样厉害地真实却不一样厉害地美丽的良知话。她能说的,其实都是她心想的、所做的。
她因而被控制,又因而恐惧了。恐惧中,她想说些感天动地又感人的话,因为她需要感动那些有形和无形的控制。但她失败了。她有嘴有舌,却还是只会说些从此或会让她跟兰考弃婴一样被社会无情遗弃的不中用的话,一些溢满良知但却无法帮助她逃逸道德谴责甚至法律制裁的话。
当年,这个体制喝了焦裕禄,后来全身就有了榜样的力量。袁厉害也是一剂药,从大火扑灭的那刻起,我们的社会因而拥有了另一种力量--人性的力量。这是一种政府不能人性能之的文化力量。
我们的社会真的病了。小悦悦走的时候,已病得很不轻;那五名流浪儿从我们身边的垃圾箱里走的时候,就病得更厉害了。现在,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兰考大火里,它正大口猛喝着袁厉害。
只要肯喝药,病就有好转的时候。问题在于:喝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