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来美国以前的日子里,我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那种作为女性的日子,平平凡凡之间,有一种明明白白,也有一种糊里糊涂。
明白的是自己是女人,糊涂的也是自己是女人。
在我自幼所受的教育里,我一直被鼓励着要认同女人与男人的平等。今天想来,那其实上是一种被绝对化、抽象化了的平等,一种现实里永远不会存在的、物理意义上的平等。
我在很小的年纪上,就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追求这种平等的压力。我明白我因为是女孩,所以我会被这样提醒和教育着;我又有些糊涂:既然我是女孩,是否能与男孩一样,又有什么重要呢?
于是就在这种清醒和糊涂之间,我的女性意识变得非常的模糊。虽然我的女人天性仍是被鼓励着的,比如我可以被人尊重地流我想要流的眼泪,可以刻意修饰打扮着自己,可以细碎地、甚至是任性地表达我的情感、我的好恶……这是一种感性的女性意识,但在一个价值取向划一的社会里,作为一个女人的感性,是自然地被压抑着,淡化着的,久而久之,作为比较中性的社会的人,我生活得心安理得起来。
我和所有的中国男人、女人一样,在生活里做着社会期待的种种选择,有时候,是别无选择。
在中国那个崇尚“大一统”的社会环境里,女人与男人果真都一样,其个人意志和个人兴趣,从来都不会被大加赞赏和积极鼓励。我们有意无意地认同了这种“自身的价值来自于他人的评价”的观念,而那种“人人如我、我如人人”的生活形式,又确实给我们以一种安全感。
我作为女人,没有例外。
所以当大家说学理工科的人显得聪明,前途好,我就学了理工科,虽然我从来就对那些枯燥乏味的算式、定理和方程式既了无兴趣,又学无心得。而念了书就要工作,那在中国是绝对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儿,于是我就早出晚归,去做一份我很没有兴趣的工作。我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样生活着的。
在这种环境下过久了,我常常就忘记了我那“女人”的头衔,这种忘记,是中国社会对女人的训练和期待,它使我在那个社会里生活得很自然,内心没有太多的不平,就像那些信命的人们,因为做好了逆来顺受的精神准备,所以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态度就能给他们带来安宁的心境。那时,当我在公共汽车上被男人们抢去了位子,作为女人,我心里竟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正如那些和女人们抢位子的男人没有一点愧疚一样,大家都是各持着一份坦然从容。有时和男人们同行,看着他们空着手大步流星地在前头无视身后女人们提着重物的紧赶慢赶,我也从来未有过抱怨。有时听着男人们不分场合地对女人大呼小叫、甚至出言不逊,我也以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态度,漠视他们的无礼。
如果没有来美国,我或许一生都将会那样无所谓地过下去了。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糟的,虽然我如今是很庆幸我来了美国,庆幸在美国,我有了一个站在另外的角度去回顾前瞻我的生活的机会。
记得在到美国后最初的日子里,我是一如既往,没有什么作为女人的特别的期待。我看到身边的中国女人们大都是责无旁贷地认同着自己是家庭里、社会里的全劳力,很多人刚下飞机连时差都没倒过来,就火急火燎地讨生活去了。在一段时间里,我看着那种情形很发愁,很有压力感,觉得自己若不也学她们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式甩开膀子像个男人似地苦干大干一番,我在美国就算完了。
而开始让我觉得我是可以与男人有所不同的,是美国人通过他们那些不动声色的言行举止向我所进行的暗示提醒。
当我正想用在中国练就的功夫,和美国男人抢门争道时,他们总是微笑着给我以礼让,走在我前头后面的都会给我拉开门,自己站一边,示意我先行。见我满脸的犹豫,他们甚至会作伸手弓腰状,逗我也报以微笑。我开始是受宠若惊,回过神来,马上意识到那种礼遇全是冲着我那“女人”的性别而来的,霎那间,多年淡漠了的女性意识被唤醒,而它一经唤醒,就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在美国生活的日久,在我心中就越来越清晰起来。我开始留心起美国女人在美国社会里的生活,也希望学习过一种女性色彩浓郁一些的生活。
开始上学,是我跨入美国社会的第一步。我进的是男人占压倒多数的电机工程系(EE),我发现在那里,本来就寥寥无几的女学生,竟还全是外国人。我心里好生讶异,弄不明白美国女人都到哪里去了?后来毕业到了工业界做事,在高科技公司云集的硅谷,我又发现,无论我走到那里,所见的但凡是做工程技术性方面的女性,又几乎是清一色的外国人。到了最近,中国大陆来的那些打扮清纯、嗓门嘹亮的女人,更是在各公司技术部门的楼道里随处可见了。在这类地方那些脂粉气很浓的美国女人,反倒真成了点缀。
前些日子看到一篇中国官方洋洋万言的对比中美女性社会地位的文章,其作者也是用这“铁的事实”--中、美两国工程界、技术界、科学界女性占各自国内这些行业从业人员百分比的巨大的差别,来说明中国妇女的社会都地位比美国妇女的高。不说其结论时是否正确,只是那论据让我们这些在美国让西方文化冲击得有点头昏的中国女人看来,真觉得是有点儿添乱。
和美国女士们谈起个中原因,她们会笑那是因为美国女孩儿懒,不想费脑筋学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有时又会安慰我说,那也是因为中国女人都比较聪明,这就是为什么她们都能吭哧吭哧啃得动那些美国女人哪怕只是想起来都要打瞌睡的“高深学问”。这帽子是够大的,可戴在头上真让人感到沉得慌。
实际上中美女人的天性大体都是一样的,对比较单调乏味的、需要逻辑性思维的东西会比较不太感兴趣,而对需要形象思维、语言表达的东西,就会有一种天生的喜欢。但是,我们由于各自成长的社会、文化环境大不一样,当我们长大成人后,我们就自然出落成截然不同的中、美女性。
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对个人意志的强调和尊重,造就了与这个社会匹配的美国女人。相比起我们,她们非常个性化,比较有机会按个人兴趣发展人生,她们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志向,加之美国文化对家庭妇女的肯定和鼓励,她们进退的空间很大。我认识的很多美国女孩一直念着中国人眼里的“闲书”,大有“活到老、学到老”的兴趣和“无聊才读书”的奢侈。我的有些美国女友今天念着经济学学位,明天又发现自己对社会学感了兴趣,后天可能又坐到了家政系的课堂里,她们最不会想到的问题往往就是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学这玩意将来能不能挣钱?
而结了婚的美国女性,很多人都是快快乐乐地选择了家庭主妇的归宿。如果你相信我们以前对关于男女平等的理解是前卫的话,你一定会相当吃惊美国女人在这方面的老套。她们会把个人的修业和对个人兴趣的追求看成是自我完善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能不能学以致用,那并不是她们所关心的问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仍是很多美国女人的信条。连我那些个学位很高的美国女友到了一定的年纪,都是对此直言不讳的。
而我一如其他在美国的中国女人,在对美国女性羡慕的同时,对自己的现状却有一种尴尬的迷惘。
我和我的中国女友都会在早上赶着上班的时候,很羡慕这时社区里的美国女人穿着休闲服推着小儿车散步的从容身影;而在午饭时间匆匆来去抢着时间购物时,瞥见美国女人们一块儿在阳伞下喝茶吃点心的悠然,内心又会有叹息声起声落。然而,在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里,家庭妇女的价值和奉献从来就是被忽略和贬抑的,这使我们又觉得,如果我们不能给家庭带来帐面上的进项,就会低人一等。这是美国女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个打在我们心头的死结。
我们也许不太热爱我们所做的工作,但是却很喜欢那份工作带给我们作为女人的一种财政上的安全感和心理上的满足感。就像我们很多人并不真心需要一个学位,但是我们被“大一统”观念调教出来的心灵使我们又无法接受自己与“大家”不一样的结果。我们当然更愿意相信我们所有的一技之长,使我们比任性的美国女人更具备应付“多变的世事”的能力。虽然这种“多变的世事”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但万一也得防着的不是?我们也设想过试一试像美国女人那么进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