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21年7月10日訊】王世偉的胸腔裡好像裝著一個隱形定時器。一旦超時,身體就不可避免地喘息、咳嗽,頭暈。起初,這個時限尚且寬裕,允許他隱瞞自己的病情,繼續去贛州一些不檢查健康證的、軌道之外的小工廠做工。爬樓梯時得放慢速度,一步步往前挪,暈倒可就瞞不住了。有時工友問起怎麼回事,他就說,體質不好。他們很少繼續往下問。碰見真關心的,他會告訴對方,我有塵肺。
再之後,儀器加速搖擺,這個時限變得越來越短。他不得不從外部世界退回來,回到村裡老家的三樓床上,或者,贛州市第五人民醫院呼吸危重二區的病房內。
當我6月初在醫院見到王世偉時,他的領地已經縮減到一根呼吸面罩導管的距離了——肺細胞無法再生,呼吸不再是輕而易舉的本能,他必須不停吸氧。如果摘掉面罩幾分鐘,比如從病床走到洗漱的地方,腦袋就會變得昏沉,呼吸不上來,去幾百米外的飯堂打飯更是不可能。
他變得極瘦,只有80多斤,黝黑的皮肉簡單搭在骨架上。用護士的話來講,塵肺是消耗型的一種病,當你身體所需的能量無法通過正常渠道獲取,就會轉而消耗體內的其他蛋白。人會像漏氣的氣球一樣慢慢乾癟。
這位1993年生的年輕人15歲就開始工作,從村莊、縣城,一路闖蕩到廣東、福建,靠著在印刷廠、玩具廠、化妝品加工廠輾轉勞作,攢下一些錢,見過一些世面。2013年初,他聽說很多人靠在贛州開鏟車發了財,就又回到這裡,跟著父親的一個朋友學開鏟車,只去了三天就跑掉了。那個鏟車實在太爛了,三天兩頭壞,又沒工資,還不如回泉州大理石廠做打磨呢。老鄉勸他,去那裡幹嘛,贛州也有這種工作啊。最後,王世偉被介紹到一個石英石廠做工。
他本以為生活就這麼過下去了,為此,他在寧都縣城繳納了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款,80來平米,是為相親結婚做準備的。他那時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正發生最重要的一次轉折——在石英石廠工作會吸入大量粉塵,四年多的時間,混有化學膠水的粉塵嵌入了他的胸腔。
2017年,他24歲,確診塵肺,三期。那是他第一次聽說「塵肺病」這三個字。
那是一家不能再簡陋的工廠。最輝煌的時候,隊伍裡有7個人,其中包括3個老闆,是一對親兄弟和他們一個遠房親戚。老闆們和王世偉是同鄉,其中一個同事也是他曾經的同學。
廠子選址在一個接近400平的地下室,只有一個窗戶,往往處於關閉狀態。樓上的房東(也是油漆加工廠的老闆)不允許他們將粉塵排出室外。於是,那些石英石切割、打磨所揚起的白色粉塵就在那個空間裡循環流動。王世偉說,進去一兩分鐘後,整個人都白了。
正規工廠會花更高的成本購買水下切割機,能有效阻隔大部分灰塵,但他們沒有那個,採用最原始的干切干磨方式。唯一的防護措施是老闆從五金店裡買來的紗布口罩,三塊錢一個,他們拿來「蓋在嘴巴上」。在一天到晚飄著白色粉塵的車間裡做工,每天持續九個多小時。有時天氣悶熱,戴著口罩呼吸不暢,他們乾脆取下來。護目鏡也沒什麼作用——你彎腰打磨,一喘氣鏡片全白了,怎麼做工?
他們主要接一些傢俱廠的小訂單,將石板切割打磨成廚房灶臺或者飄窗的台面。工資按面積算,一米的台面能給40塊錢,王世偉說,他一個月的工資差不多七八千,在平均工資只有兩三千的贛州,這算是很好的收入了。
「哪怕當初懶一點也好,你不知道這個(工作)多辛苦,少做一點可能也不會這麼嚴重。」他自嘲地說。
身體在2016年就有了明顯的警告。從那時起,王世偉喝了涼水後會感覺心臟刺痛,和工友們一起去理工大學的游泳池,他游十幾米就開始氣喘。到2017年他去醫院做檢查時,肺部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這家小加工廠的工人們接連查出病情:2016年,一位工人查出肺結核,老闆勸退了他,回家後,這位工友也沒去做什麼治療,為了償還房貸,他繼續賣苦力,給人搞搬運,第二年憋得喘不過氣,去世了。另一位工友不住地咳嗽,2017年底辭職回了家,養了兩年,2020年5月,咳得肺部終於爆掉,沒得治,也去世了。三個老闆在王世偉確診後也去做了檢查,結果分別是,塵肺一期,塵肺二期,還有一個查出了大三陽。
但王世偉說起工廠裡這些人的際遇,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怨恨。他說,出事後,老闆家裡雞飛狗跳,老闆也很難。現在去找他要錢,王世偉有點不好意思,顯得自己趁火打劫。而且找他也沒用,王世偉說,老闆不是什麼有錢的資本家。
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樂觀。2018年,家人帶他到廣州一家大醫院做檢查,他一直記得那位名叫吳萍的醫生,看到自己的片子後,連隊都沒讓他排,態度親善。按照王世偉當時的身體條件,已經不能洗肺了,唯一的治療方式是換肺。那至少要60萬的手術費,再加上後續護理,整個下來需要一兩百萬。他們不可能拿出這麼多的錢。
那位醫生給王世偉推薦了大愛清塵,一家致力於救助塵肺患者的公益組織,他後來通過志願者申請到了一臺制氧機以及一萬塊的醫療救治金。吳醫生還為他推薦了其他病友。那個年過半百的病友給了王世偉很多信心,對方也是塵肺三期,確診好幾年,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他覺得自己也不能放棄。
要熬著,他說,他開始在短視頻平臺找一些教學視頻,跟著上面比劃健康操。
贛州市第五人民醫院的陳謙醫生有30多年的從業經驗,他見過太多塵肺病人,那些挖煤礦、挖鎢礦的,那些去做建築工人的。早些年,來治病的人很多來自同一個村莊。在中國的職業病裡,塵肺病目前佔比最大,是最嚴重的一種,潛伏期很長,但一般出現症狀時,病人也已經四五十歲了。像王世偉這樣20多歲的塵肺患者,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陳醫生說,比起那些礦洞,像大理石廠、石英石廠的粉塵密度更高,但關於塵肺的預防知識普及還一直停留在早期。
事實上,現代醫學拿這個病沒什麼辦法。過去的十年間,治療的手段有更新,但真正的技術沒什麼新突破。最理想的情況是預防,不要得病,如果不幸成為塵肺,在早期的時候要積極配合治療。比如洗肺,陳醫生說,那至少能清潔你百分之五六十的肺部。但洗肺需要兩萬多,去掉報銷部分,需要自費的數目大概是一萬塊,對很多農民家庭來說,這仍然是很大一筆錢。很多次,他建議病人洗肺,對方後來就消失了——塵肺病的早期,症狀並不明顯。很多農民習慣了忍耐。
從王世偉的病房窗戶看出去,是一大片工地。
5月31日,王世偉在石英石廠的前工友陳鵬鵬也確診了塵肺。他到病房裡找王世偉聊天,調侃說,兄弟,你旁邊這個空床位給我留著,改天來陪你。
他們同齡,是工友,是朋友,也是發小,從小學五年級就認識了,現在又遭逢同樣的命運。確診的當天晚上,陳鵬鵬躺在贛縣出租屋的床上,度過了難熬的一夜。他給在汕頭打工的父親打了電話,父親讓他改行。別人很多都改行了,父親說。他火氣立刻大起來,改行的前提是要有錢,我沒錢,我怎麼去改?
他在電話裡語氣激烈地給父親算了一筆賬:我沒買房,我沒成家,成家要養小孩,這是多大一筆開銷?我有物質追求,我如果不花錢,我活著還干屁啊,回家種地得了。我自己創業,要有投資,要有啟動資金,什麼都沒有你讓我改行,現實嗎?父親就不說話了。
以前,父親總說,農民有農民的活法。老天給什麼,就接什麼,不要總想著上升一個層次,做好農民的本職就好。陳鵬鵬絕不能接受這種說法,他認為這是一種逃避,是無能者的藉口。因此,在他眼裡,父親一直是個逃避的廢物。兩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離開家去汕頭打工,一直做苦力。他們關係疏離,經常吵架,只有過年時才打個照面。
陳鵬鵬說,抖音短視頻裡的一句話很能解釋自己做決定的理由:窮跟死哪個更可怕?
確診的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來到石英石廠,繼續做事。對他來說,錢不止意味著每個月的房租、餐費,更意味著尊嚴。
前兩年,他交了首付款,按揭了一輛車。有次開車太快,撞壞了,他沒買保險,修車要花一萬多塊,對他來說是不小一筆錢。最合理的方式是,車子不要了,反正總價也沒多少。但他想了想,還是交上了修車錢——人家會議論,怎麼你剛買了一年多的車就沒了?他丟不起那個面子。陳鵬鵬說,在鄉下,攀比有時候比城裡更嚴重。車子、房子、誰家娶了老婆、誰家的孩子有了好工作,誰家的孩子沒出息淪落到廠裡打工。他要給爺爺爭臉面,更為自己。每次回家他總要開上那輛車。
我最開始約訪他時,陳鵬鵬是拒絕的。他說,我不接受任何憐憫和可憐。在他看來,王世偉的求生意志支配他去向公益組織求助,是在手朝上向人乞討,是在期待天上掉餡餅,砸出來一個有錢人,拯救一下他。陳鵬鵬說,如果自己到了那一步,寧願一個人把自己葬了。不現實的東西他都不奢求。
即使如此,他說,還是希望王世偉能如願等到這個餡餅,好好活著。「如果他走了的話,我終究會有種失落。」他說,每次看見王世偉,就像看見他自己的未來。
五年級時,他和王世偉從各自的村小趕到鄉鎮的學校,成為同桌,也是室友。陳鵬鵬坐在中間,和王世偉以及另一個男生一起結為死黨。一起被塞到差生班,一起上課睡覺。初三第一個學期還差兩個禮拜結束,陳鵬鵬和另一個同桌趁著體育課搬桌子就自主退學了。王世偉隔了沒幾天也跑了。
2008年,他們都是15歲,三個人分別進入了社會:王世偉被表哥介紹去了一家縣城奶茶店做學徒,任勞任怨,早上睜開眼就拿著鑰匙去開店,搞衛生,開機器,調奶茶,一直忙活到晚上一點多關門。每月能拿50塊錢。陳鵬鵬運氣好多了,他進了一家巷子裡的小加工廠,第一個月就入賬600塊錢,當場就買了一個手機,最時興的觸屏機。
後來,他們三個人先後都去了廣東汕頭。那是釣峰鄉打工仔的大本營,也是王世偉記憶裡最快樂的時光。王世偉記得,當時他們總是幾個人聚在一塊,去海邊,去街邊大排檔,買杯奶茶去溜冰場,或者到網吧通宵打遊戲。他不怎麼喜歡網吧,最開始,他連打字都不熟練,跟人聊天要用五筆輸入法。後來一個一個練才學會了打拼音。
在那座南方城市裡,陳鵬鵬和王世偉甚至當過一段時間的合租室友,共同住在城市的夾縫裡。在那個叫做金年工業區的地方,他們租了一個六七十年代的瓦房,旁邊就是豬圈,臭味瀰散,上廁所要跑到遠處的公共廁所去。
後來,他們都退回了贛州,先後進入了石英石行業。
陳鵬鵬覺得自己能撐這麼多年,只是輕微的一期塵肺,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體質比王世偉好。他後來當過兩年兵。
回頭看,混得最好的是另一個男生,他是三人組裡面唯一留在汕頭的人。陳鵬鵬說,那個男生家裡雖然不算有錢,但父母還是做了鋪墊,剛去汕頭,父母就安排他去學機械,後來男生也一直呆在那個行業。直到前年,他買了兩臺機器,自己出來單干,現在算是小老闆吧。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買了車,就差買房了。
陳鵬鵬說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像結婚這種事,他不會想。他說,在贛州,想要成家,要三四十萬的彩禮錢,還要「一動不動」,一動是指車子,不動是指房子。他現在只有第二種。從小到大,他從未談過戀愛,也沒嘗試過。在他看來,如果一個男性給不了上述那些條件,99.9%的女生不會跟你談,你也看不到那0.01%,就算天上掉餡餅,也不一定砸到你。
他也不信任那些新興的行業,比如外賣員。在他的邏輯裡,不需要技術含量又不需要文化的,收入都高不了。現在他換了工廠,但還在石英石行業。這個行業收入高,是要付出代價的,他比誰都明白。他不在乎。有了錢之後,很多東西都會隨之而來,「有錢人終成眷屬,沒錢人親眼目睹。」他說。
陳鵬鵬說,現在干石英石行業的年輕人很少,很多人吃不了這個苦,受不了這份髒和累。它只屬於小部分人。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人也這麼想。年輕嘛,身體好,能賺錢就行。
贛州又被叫做「世界鎢都」,是整個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鎢的主產區。廣為傳播的一種說法是,在那個無限制開採的年代,在贛南的山溝裡,溪水旁,到處可見手拿鐵錘身背淘砂盤的人。
我去了三四個村莊,碰到的塵肺患者的故事都是相似的。他們都出身農村,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跟隨同鄉一起去往鄰縣,或者南下廣東梅州,挖鎢礦、煤礦,那是當時村裡人積累財富的重要途徑。一位在贛州市第五人民醫院工作多年的醫生說,當他每個月拿幾百塊工資的時候,那些挖礦的工人們的收入能有兩三千。每天現金結賬。
年輕時,他們靠售賣力氣和健康換回鈔票,拿回家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改造一個更好的家——蓋小洋樓,重新粉刷、裝修。等到身體告急,或主動或被動,他們便回來這裡,等待死亡。
目前,年齡在50歲到60歲左右的初代農民工仍然是現存塵肺患者的主體,但根據贛州市第五人民醫院醫生的從業觀察,一些年輕患者所從事的職業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從以往的各類礦採行業,變成了建築行業、石材加工行業。大愛清塵的《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2020)》也印證了這個說法,在建築材料行業、地鐵隧道施工領域裡,粉塵危害成為不可忽視的一環。
我在村委會訪問一位叫做謝善發的塵肺患者時,一個年輕人正好推門進來,他陪媽媽來開死亡證明。他的父親兩天前死在了家裡,也是塵肺。謝善發說,他也認識那個人,兩人是同鄉,年齡差不多,後來一起到興國縣陳也村挖過鎢礦。那人外號「黑虎」,早些年搬到了縣城住,很少回村。謝善發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去年的秋天或者冬天,村裡一戶人家擺酒席,「黑虎」也來了,他們還打了招呼。那個時候黑虎還能到處走動。
那個年輕人說,在生命的尾梢,父親的身體姿態常常是變形的,晚上要坐著才能維持呼吸,勉強入睡。他半年前辭了職,就是為了多陪陪父親。臨走前,這位年輕人加上了大愛清塵志願者的微信,他想把父親留下的兩臺制氧機捐出去。
一個志願者告訴我,有些塵肺患者在火化時,肺部沉積物最堅實的部分是燒不盡的,會留下一塊小小的硬物。
大愛清塵的志願者在王世偉家裡
丁桂蘭在55歲這年經歷了人生又一次打擊,兒子王世偉被確診了塵肺晚期。她以前只模模糊糊知道兒子在市裡的廠子工作,不知道他要面對這樣的環境,更沒聽說過塵肺病。上一次打擊發生在十幾年前,在石礦上搞爆破的丈夫,不知道是「沒走贏」還是沒反應過來,被巨大的炮聲震聾了耳朵。去工廠做工,人家不要,平時只能在家種點菜,做點零活。
她是當家作主的那個人。過去的十幾年,她到縣城去給人干家務活,做保姆,掙錢養活這個家。兒子從小聽話,她說,王世偉無論去哪裡做工,人家都歡迎,這孩子沒有壞心眼。別人家裡的WI-FI都設置密碼,兒子沒有,他說那些回鄉的人能用上也挺好的。兒子不好意思去找石英石廠的老闆,她去找。是她不停給對方打電話,那個老闆才答應給了一萬塊的賠償。
我們開車從縣城到王世偉的家裡,繞過一道彎,再繞過下一道彎,近一個小時車程。這是贛南山村裡普普通通的一處民居,幾年前,王世偉用在外打工的錢重新裝修了這裡。但現在似乎又破落了。
丁桂蘭坐在廚房裡,沒一會兒就開始掉眼淚,丈夫聽不太清,給大家倒了水後,趴在桌子上,顯得疲倦又悲痛。他們每個人都在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寄放了希望。丁桂蘭說,兒子從來不讓她操心,出門打工這些年,他們偶爾通電話。她問,吃得好嗎?王世偉說,挺好的。她再問,最近怎麼樣?王世偉又說,挺好的。話題到此也就結束了,她以為是真的挺好,等兒子再次長時間呆在自己跟前,就是患上了這種病。
醫生說,這種病沒法根治。丁桂蘭不信,她去各種地方求諸於神佛。王世偉身體還能走動的時候,會陪她去,後來她自己去。她找來各種民間方法,讓兒子吃牛糞,或者茶樹餅燒成灰,混在糊糊裡面喝下去。
王世偉每次都配合。上一回,媽媽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個中醫的聯繫方式,拽著他去見面,那位聲稱自己治好過塵肺的中年女醫生,在一個公交汽車站前和他們母子碰上了面。那個女人也不問話,就看看人,看看人的舌頭,就說可以了,她回去抓一些藥給他。
最後花了1800多塊錢,開了十天的中藥。王世偉跟媽媽說,都是騙子,不要找她。丁桂蘭說,再試一下。
這次王世偉住院,丁桂蘭到醫院陪護了一段時間,租了一個清潔工的折疊床,給兒子打飯、洗衣服,但不知怎麼,兩個人總是吵架。王世偉說,有一回,他去刷牙洗臉,沒來得及把寬大的睡衣拉起來,水濺濕了衣服。媽媽讓他馬上換掉,他說等一等,媽媽就開始生氣。王世偉向我解釋,他那會兒必須馬上吸氧,喘不過氣來。
後來媽媽就回家了,在醫院也幫不上什麼忙。王世偉一個人呆在病床上,也不怎麼和周邊的病友交流,每天就是刷一下短視頻或者盡情打遊戲。遊戲裡一切都能掌控,這次新賽季,他的王者榮耀已經打上了王者段位。
醫生勸他回家,在醫院也沒什麼用,已經沒什麼別的治療方法了,吸氧的話,在家也一樣。但他擔心病情突然變化,總是說,再等等。
之前人生裡,當他面對很多機會時,也總是想著,再等等。陳鵬鵬說,王世偉總是幻想一夜暴富,他沈迷賭博、買彩票,希望有一次天降好運,讓他有成本去開一家奶茶店。那是他最大的理想。擁有一家奶茶店,自己做工就行,熟練,也輕鬆。他15歲在奶茶店的日子現在想來全都是快樂。
可惜的是,為了治病,他把好不容易攢夠首付的房子賣掉了,他還從來沒去過。很多事情他都還沒嘗試過,比如談戀愛。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在汕頭玩具廠裡那場只維繫了半個月的感情經歷是否算數。女孩比他大3歲,一直問,什麼時候能結婚?王世偉當時只有17歲,連領證的資格都沒有。女孩最後還是回了湖北老家,相親結婚。
以前沒生病時,王世偉總是騎著一輛二手摩托到處閑逛。在贛州的街上漫無目的地穿行,或者到櫻花公園去。春天的暖風吹起灰塵時,那裡的十里櫻花也開了。真的有十里嗎?他說不知道,上次去,人頭和樹一樣多,他還沒來得及走完。
2021年6月9號,王世偉終於還是離開了醫院,帶著氧氣袋,拖著身體回到了老家的三樓。